“這件事情先放在一邊。”郝經的語氣裡有了些不滿:“但義長對大汗說的這一套似乎不合仁政的原則。國家平定金國不到三年,各地一片瘡痍,百姓需要長時間的一段休養生息。別的地方不說,在金國的大梁附近殺死的百姓就超過了一百萬,俘虜的生口也超過了四十萬。整個河南地現在都是地廣人稀,需要招募流民、開墾荒地,把田地重新經營起來。這個時候鼓動大汗發行交鈔,種桑養蠶,燒窯造瓷器,豈不是讓百姓片刻得不到休息的機會了麼?”
宋義長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說道:“今日大汗見的並不是我一人。在見我之後,他還接見了來自西域的畏兀兒商人奧都喇合蠻,您也在現場,一定知道大汗接見奧都喇合蠻是爲什麼。”
郝經登時作色,喝道:“還能有什麼好事?他們將天下課稅的撲買額度從一百一十萬兩銀升格爲二百二十萬兩銀,只是爲了撲買到天下的課稅專權。”
蒙古初起漠北,雖然兵力雄強,但在其他方面就似剛剛脫離嬰兒狀態一樣。他們對私有財產尚未有明確的概念,自然也就談不上如何深刻的理解中原複雜的賦稅體系。也正因爲如此,所以纔有大臣提出漢人無用,要將中原漢人全部驅殺闢中原爲草場的計劃。
正因爲這樣,所以當有漢地商人提出撲買天下課稅的概念時窩闊臺覺得非常高興。將課稅之事完全外包給商人們去做,自己只負責收錢就可以。這正符合蒙古人一貫使用的辦法。要知道蒙古人原本也不善於經商,而他們遠派到各國的商隊都是由乃蠻人和畏兀兒人組成的。
最先的時候,漢地和契丹的商人們提出用一百四十萬兩銀的價格撲買天下課稅,後來耶律楚材在朝堂上奮力爭辯,說此時戰火未息,用這麼重的稅收來加到百姓的頭上無異於自取敗亡。後來最算覈定爲一百一十萬兩。
這次覲見大汗的西域商人奧都喇合蠻一開口就將撲買的價格提高了一倍。這讓窩闊臺大汗驚喜不已。要知道他剛剛還在跟漢地的書生宋義長討論怎樣用交鈔來彌補大汗的虧空。轉眼就有西域的商人能夠讓來自中原的賦稅翻倍,這對於蒙古大汗來說,不吝於是天下掉下來的財富。
“有什麼值得慶賀的,”郝經恨恨的說道:“這筆錢最終還是要出到百姓頭上。我去問那奧都喇合蠻有什麼增加稅賦的妙法,你知道他怎麼說?”
“所謂增加稅賦,無非八個字,巧立名目,巧取豪奪罷了。”宋義長果斷的說。
“沒錯!聽奧都喇合蠻說道,他準備在人頭稅頭上,別開一種生口稅,不光是男丁,就連剛出生的娃娃,老老幼男女,只要能出氣的統統交稅。又在渡口舟津之外,別收過交稅、過路稅,又收城門稅,出城稅,池塘稅,山澤稅,凡是能想到的地方,統統課稅。”郝經憤憤不平的說道:“天下苛政,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嗎?”
“但是大汗覺得欣喜。”宋義長毫不留情的說道:“大汗不會聽的進任何勸他輕徭薄賦的意見的。除非是耶律楚材這樣的被先代大汗就信任的重臣。如郝先生你這樣的人,若是提出消減賦稅,可能當場就被大汗下令處死。如是我這樣第一次面聖的年輕人,就更加微不足道了。”
“於是你就巧言多變,哄騙大汗生產瓷器、茶葉等奢侈之器,完全不顧及百姓死活!”郝經說道:“這算是什麼聖人門徒!”
“先生以爲我是在爲百姓們增加負擔?”宋義長冷笑道:“人道北方大儒名不副實者十之八九,今日看來,果然不差!這些東西不管如何諸王貴戚總是有需要的。如果不能爲本地百姓生產,一者只有南下南朝去搶掠,一者就是跟南朝做生意去購買。南朝百年基業,攻略非一朝一夕,而且損兵折將,北地的百姓一樣要供應軍需,千里轉運,死者在道邊絡繹不絕。如果要跟南朝做買賣,就如我在堂上說的一樣,只會落入了南朝的陷阱中。”
“只要精心培育數年,將北地的物產豐富起來,不但官民兩便,也不用仰仗南朝貿易,那時候兩國維繫長久和平也罷,全力南攻也罷,再也沒有掣肘的地方。不過,“宋義長的笑聲突然變得有些陰險:“那時候就輪不到窩闊臺和他的兒子們來享受這成果了。”
郝經沉思一陣,宋義長的說法無非就是忍耐勞苦數年,然後圖長久之計的意思。他並非不明白,但北方十路剛剛纔獲得和平不久。尤其是最精華的河南地,剛剛在蒙古大軍的洗屠下度過了數年最艱難的時光,這時候讓他們重新揹負上各種徭役,他們果真能夠承受嗎?
“這些話你明日自己跟忽必烈大王說吧。”郝經說道:“明日大王要親自送旭烈兀大王去西邊增援拔都的遠征軍,你一定要仔細跟他解釋一番,我等君臣之間終究不要留下隔閡,只有上下一心,方能成就萬世大業。”
宋義長應了一聲,說道:“明日我會跟忽必烈大王好好談談,談完之後我也要離開了。”
郝經又一愣:“先生又要去哪裡?”
“我要隨大軍去一趟會州。”宋義長說道:“每次南征都將各地的儒生無差別的殺掉,這一次我要親自去會州,爭取爲郝先生從虎口裡奪出幾個讀書人出來。”
郝經恍然大悟,說道:“這倒是一件正經事,曲出大王這一支軍馬,我已經委託姚樞隨軍蒐集讀書人,正愁西路大軍無人隨軍,先生若是能代我走這一趟最好也沒有了。”
宋義長笑道:“先不要高興太早,我聽鳳翔來的軍士們說了,那會州的守將郭蝦蟆驍勇非常,說不定這一去我也會把性命折在會州城了。”
郝經哼了一聲:“那郭蝦蟆已經是冢中枯骨,不過仗着會州城池堅固苟延殘喘而已,等這一次大軍再去,必然能生擒他獻給大汗。”
“如果是這樣自然最好不過。”宋義長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的窗戶,月亮在廣袤的草原上皎潔如水,照在漠北的月光,這一刻也一樣照在遙遠的京湖吧。白翊傑的託付自己到底能不能順利達成呢?
鄭雲鳴從夢中驚醒過來。
夢裡的襄陽城千瘡百孔,他的身邊盡是背嵬衛隊血肉模糊的屍體,白翊傑染血的羽扇扔在地上,人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能夠在城牆上站立的守軍已經寥寥無幾,城下的蒙古大軍俱都是黑衣黑甲,如同泰山一樣緩緩的朝着襄陽壓了過來。
他想大聲傳令,但是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叫出聲來。帶着血腥味的寒風從面上刮過,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迷惘中只見秦武站在城頭上用一支長矛比劃着,大聲叫道:“開火!全部給我開火!把韃子都給我趕回去!”
不能開火!距離太遠了!鄭雲鳴掙扎着想要說話,卻聽不見自己發出的半個字。一片靜寂中守兵們奮力的將最後幾支木將軍炮推到雉堞前面。
巨大的轟鳴聲和黑煙讓他覺得雙眼一陣發黑。
驚醒過來的鄭雲鳴額頭上滿是細細的汗珠,他驚魂未定的側轉了身子,映入眼簾的是賴如月那芙蓉般沉睡的臉龐。
她躲在絲綿錦被下悄然如夢,長長的睫毛跳動着,輕輕的呼吸聲香甜悅耳。蓮藕一樣的玉臂還掛在鄭雲鳴的胸膛前,豐滿的胸脯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嘴角微微揚起,彷彿正沉浸在甜蜜和幸福中一樣。
雖然還沒有正室入門,畢竟鄭雲鳴也是一個有家的人了。
他望着身旁活色生香的美人,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溫柔的微笑。良宵苦短,任誰都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早起。就算是從小勤修聖人之道的書生,遇到溫柔鄉的時候,也跟凡人一樣難以抵禦。
鄭雲鳴突然聽見院子裡傳來一聲熟悉的響聲。那是一聲清脆的弦響。韓鋒正站在院中,箭袖扎巾,朝着一百五十步之外的靶子一箭又一箭的開弓。
韓鋒離開家鄉前只接受過父親一點關於弓箭的指導。雖然天生神力,但其實在遇到鄭雲鳴之前他幾乎不會使用弓箭。好在此子知道弓箭對於當代戰爭的決定性作用,自從跟隨在鄭雲鳴左右之後,一直勤修苦練自己的射術。而秦武、陸循之和彭滿等軍中弓箭名家也都傾囊相授。但無疑的,對他的射術影響最深的還是賴如月,或者說,是鄭賴氏的射法。
韓鋒略一揚手,鄭雲鳴幾乎還沒有看清他的動作,一支破甲箭嗖的從弓脊處飛躍而出,徑直射中了靶心。
賴如月的射法軍中諸將都有所不同,其最大的特點便是射箭的動作特別迅速,其快捷無倫,幾乎使得射箭如同連珠一樣,只見韓鋒快手如電,抽箭、搭弓、拉弦、射箭動作一氣呵成,他身爲男子,當然不可能有賴如月那樣敏捷的身手,但也箭發連珠,第一箭方剛射中靶心,第二箭尾隨而至射中了第一支箭的箭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