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羣星歸位,帶來故人重生後,季平安曾想過,過往千年裡那些曾與自己相交莫逆的朋友,會以哪一種方式重逢?
在他想來,最“正經”的相遇,無非是故人們各自迴歸門派,並在後續的某個場合相見。
只是一路走來,每一次重逢都充斥着偶然。
有華陽這種相見互不相識,最後意外被劍靈黃瑛點破的尷尬。
也有許苑雲偶然漂向河流的花燈,雪姬在敵人大本營洞房的緊張與戲劇性。
當然還有神皇這種倒黴蛋……
一言難盡。
相比之下,張僧瑤的到來顯得極突兀,又合理。
只是這種見面就成爲“敵人”,對峙動手的場面,多少也有些令人悵然。
然而周圍的大羣人,並不知道季平安此刻心中複雜的情緒,而是在短暫錯愕後,意識到了什麼。
“公子小心!”
無心師太師徒近乎同時開口,她們雖見識短淺,但感知還是敏銳的。
衛卿卿與江春秋也身軀繃緊,一個提起紅燈籠,一個按住刀柄。
彷彿隨時將要再次開戰,至於剛被季平安以一人之力,拯救下性命的上百名女俠們,更是態度鮮明。
“保護公子!”
有女俠拔劍,繼而只聽接二連三的鏗鏘聲,女俠們組成劍陣,將季平安護在中心。
雖然以她們的實力,這種行爲並無太大實際意義。
但卻旗幟鮮明地表明瞭立場。
“無妨。”
季平安回神,卻只是淡淡開口,然後心情古怪地看着對面搶奪神女控制權的張僧瑤,眉心隱有星光亮起。
旋即,衆人清楚看到:
天空上原本動搖,被逐步拉向張僧瑤的神女們身形重新穩固起來。
“咦,”張僧瑤略顯意外,驚訝於這小星官神魂力量的強大。
“張聖……”
高明鏡才緩過神,見狀想要開口,卻被張僧瑤一個眼神逼退。
這位畫聖似乎起了爭鬥之心,眯起眼睛,繼續增強對神女的爭奪。
季平安絲毫不退讓,以神魂之力爲引,維持主動權。
一時間,神女峰上陷入詭異氣氛,戰爭硝煙未散,世子屍骨未寒,可雙方人馬對峙。
大眼瞪小眼,看天上三尊神女如同“精神分裂”。
時而向左,時而往右,面露掙扎,似陷入兩難。
“高師,張聖這是……”
屈楚臣忍不住開口,雖各爲其主,但他並不願看到自家與季平安“成仇”。
高明鏡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
“那畫師什麼來頭?竟在爭奪畫卷神女?”衛卿卿皺眉,擔心起來。
她沒有與墨林開戰的底氣。
若季平安的底牌被對方剋制,甚至“策反”,那神女峰一戰的收穫,只怕要拱手讓人。
“星官的神魂很強。”江春秋說道。
衛卿卿卻放不下心:
“可季平安已經維持了畫卷那麼久……”
她並不看好,這場角力的勝負。
而隨着無聲對峙的持續,大羣江湖人們也都屏息凝神,幾乎喘不過氣。
而衛卿卿的擔憂也似乎應驗了。
許是季平安神魂消耗的厲害,起初還能勢均力敵,但漸漸的,那些神女卻越來越靠近那年輕畫師。
“糟了……”
看到這一幕,越女派衆人心頭一沉,彷彿已經預見到季平安的落敗。
“乘人之危……”
上官婉容委屈的眼圈泛紅,在她看來,墨林這幫人是來搶奪勝利果實的。
而季平安之所以支撐不住,也是因爲剛結束一場大戰,這令她有種無力感。
就連那些剛剛表達臣服的重生者們,也都臉色複雜,不知道是不是馬上又要改換門庭。
然而季平安卻好似沒有看到旁人的變化,他始終面無表情,而就在神女靠近張僧瑤後,他突然吐出一個字:
“爆!”
轟——
剎那間,綵衣神女與紅袖神女自爆,化爲兩團金粉,剎那間蜂擁進入“魏華陽”體內。
發出擊殺世子的一劍後,原本氣勢萎靡的“魏華陽”氣息陡然攀升,眼神中也沒有了“掙扎”,而是恢復冷漠威嚴。
面無表情擡起手指,一記劍光朝下劈斬!
“退!”
高明鏡臉色狂變,剎那間丟出一杆金筆,同時一個閃爍,擋在張僧瑤頭頂,嘗試阻攔這兇悍突兀的一劍!
屈楚臣與鍾桐君也是嚇了一跳。
然而預想中的斬落的劍光並未到來,空中身披紅色道袍,颯爽威嚴的華陽掌教身影徐徐崩碎,那劍光也化爲一陣暖風拂面。
高明鏡銀色長髮飄舞,他眼睜睜看着“華陽掌教”身影徐徐淡去,最終消失。
終於意識到,是季平安解除了對“神女”的維持。
這一劍,本就沒打算斬下。
高明鏡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尷尬的腳趾扣地,但不愧是大畫師,短暫沉默後,若無其事返回落地。
看得身旁兩名弟子目瞪口呆。
“嘗聽聞星官專修神魂,遠超其餘傳承,今日一見着實不凡。”這時候,張僧瑤讚歎聲響起。
人們這才注意到,饒是神女劍斬時,這名身份成謎的畫師,也沒有半點慌亂。
季平安維持着人設,語氣淡漠中帶着警惕:
“墨林諸位何意?”
張僧瑤笑笑:
“季司辰不要誤會,我等只是途徑附近,遠眺有神女圖現世,故而前來探看,並未它意。”
高明鏡這時候也出面打圓場,表示確實如此,並詢問了情況。
當得知是“人世間”攻山,被季平安率人,以國師遺留下的畫卷反殺後,四人皆難掩吃驚。
要知道,作爲青州地頭蛇,墨林對“人世間”也有所耳聞,卻沒想到,這樣一個重生者組織,竟折在了季平安手中。
這愈發令他們對季平安出現在這的目的好奇。
“遠來是客,既是高先生等人到來,不如在山莊中稍坐,等我們收拾好戰場,再做詳談。”季平安笑道。
高明鏡欣然應允,一場衝突,就這樣被雙方揭過,彷彿之前的爭奪,未曾發生過。
“你準備怎麼辦?”
等四人進入山莊,衛卿卿走過來,壓低聲音詢問。
季平安若無其事將餘下的畫軸收起來,詫異反問道:
“正常待客便是,你還想如何?”
衛卿卿愣了,她素白的臉上騰起緊張:
“我是說,這幫人會不會來搶我們的戰利品?比如人世間的成員?”
季平安笑吟吟看她:
“怎麼又說‘我們’了?你承認伱我是一起的了?”衛卿卿表情一僵,死鴨子嘴硬:
“我出了力,戰利品理應有我一份!”
江春秋在旁邊嘿嘿直笑,覺得挺有趣的。
季平安笑着開了句玩笑,終於道:
“放心吧,問題不大,稍後看我眼色行事。”
……
……
越女派,山莊內,一座寬敞的待客廳中。
上官婉容親自奉上茶盞,並在屋內擺上火盆,略顯擔憂地看了季平安一眼,這才躬身道:
“公子有事隨時喊我。”
說罷,女俠退出廳堂,並關上廳門。
她離開後,屋內氣溫攀升,只剩下七人。
分別是墨林的四人,以及季平安三人組,至於越女派的人,連無心師太在內,都等在屋外。
“季司辰好氣魄!自上次神都一別,已有數月未見,高某雖在青州,卻也聽聞你諸多事蹟,三黃縣、潛蛟島、佛門斗法……乃至前不久餘杭大雪,妖族奇襲,似乎都有司辰身影……當初大賞後,我等還揣測日後誰人走得最遠,不想這麼短,便有了答案。”
一頭白髮的高明鏡撫掌讚歎,情商拉滿。
言談之中,態度也好似平輩論交,與當初在神都時,以前輩自居迥異。
屈楚臣與鍾桐君也點頭贊同,對季平安心服口服。
“高先生客氣了,”季平安微笑,視線轉移向張僧瑤,故意擺出不確定的姿態:
“敢問這位……可是……”
高明鏡笑着解釋:
“沒錯,這便是數百年前,我墨林最近的一位畫家聖人,與離陽真人,華陽掌教同時代的‘張聖’。”
沒有掩飾。
餘杭的“雪災”彷彿一個信號,令各大派對重生者身份不再藏的那麼嚴實了。
畫聖……張僧瑤?聽到這個名字,衛卿卿與江春秋神色都有明顯變化。
按說她們也與“大周國師”這個傳奇人物相處許久,本該淡定許多,但說到底,國師與二人終歸是“同時代”的人物。
距離感沒那麼強。
而畫聖張僧瑤,這是二人少年時,便已經聽過的大人物。
如今卻看到“活”的了,如何能不動容?
出於尊敬,二人也都拱手行禮,喚了聲“張聖”,季平安懷着古怪心情,也假裝面露尊敬。
雙方寒暄完畢,季平安詢問起衆人何以途經越州。
高明鏡說道:
“此事自然還是與餘杭那場大雪有關,司辰對此自是瞭解的,時隔數百年,妖族重啓戰爭,我墨林身爲大周宗派之一,理應參與。張聖昔年更曾親歷兩族爭鬥,聞聽此事,心懷天下,恰逢收到辛掌教信函,將於餘杭召開會議,邀各大派商討此事,當即便要動身前往。”
辛瑤光邀約?
季平安心中一動,這是他不知道的情報。
但也不意外,此等大事,不只是朝廷會有反應,大周境內修行者,也必須表態。
辛瑤光身爲國教掌門,召集境內各大派商議,也是理所應當。
高明鏡說完,察言觀色,話鋒一轉,試探道:
“季司辰不知道此事?”
季平安坦言:
“我這段時日身處越州,倒的確不曾聽聞。”
高明鏡與張僧瑤對視一眼,前者故作詫異:
“說來,據高某所知,一月前司辰也曾趕回餘杭,只是自那日國師突兀現身後,司辰便再沒了音訊。”
旁邊,屈楚臣與鍾桐君兩人也開口道:“我們試圖藉助道經聯絡你,但並無迴應。”
終於進入正題了……季平安絲毫不慌,先是慢條斯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在墨林四人心焦時,才無奈地攤手:
“非是我不願回,實在是那頁道經如今並不在我手中。”
高明鏡老奸巨猾,不禁問道:
“司辰的意思是……”
季平安嘆道:“被國師大人帶走了。”
呸!湊不要臉!
旁邊,衛卿卿與江春秋心中同時罵道,但臉上卻古井無波。
在進入廳堂前,三人便通過氣,絕對不能暴露季平安就是“大周國師”。
所以,並未表現出異樣。
而此言一出,墨林四人臉上則浮現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高明鏡追問道:
“司辰的意思是,國師大人當年是並未身隕,還是……”
季平安一臉無辜:
“這個我真不知道。事實上,我也是在餘杭大雪的時候,才意外得到了國師的傳訊,至於他老人家到底是何種情況,你們覺得,我一個區區小坐井,能知道多少?”
這……衆人面面相覷,高明鏡不死心道:
“那國師現身之後呢?去了哪裡?”
季平安表情無語:
“高先生覺得這種至關重要的事,國師會隨意泄露給我嗎?事實上,當日我的確趕回了餘杭城。但那時候,國師已經現身覆滅了一衆妖族,而後他找到了我,以大法力離開瀾州,到了越州。
將道經取走,並幫我晉升了坐井,而後將我丟在越州與青州交界處,人便朝南方去了。至於去了哪裡,我只能說無可奉告。”
這番回答,是他早打好的腹稿。
季平安很清楚,在他現身拯救餘杭後,九州各大勢力肯定瘋狂尋找國師蹤跡,而自己必然成爲突破口。
但因爲重生的時間點對不上,所以不會有誰看破他的身份。
所以,這個馬甲還是可以用。
這也是他敢於以真容上神女峰的原因。
而他這個腹稿,也可以完美解釋自己的一切反常行爲,與失蹤的原因。
唯一的破綻,只有“佛主”!
但季平安判斷,起碼在短時間內,佛主不可能主動泄露他的身份。
原因也很簡單,只要瞞着,那佛主就掌握有信息優勢,可一旦公佈,大家都知道了,那佛門的優勢就丟了。
而就算佛主將真相公之於衆,季平安大不了藏的更深一點,也沒太大損失。
這種事,佛主沒道理去做。
而只要佛主這個證人不開口,那季平安這套說辭就是完美的。
辛瑤光等人會自動腦補真相:
比如,國師現身後推演到自己會被佛主追溯,所以立即遁逃,但因爲實力並未真正恢復,沒把握正面對付佛主。
所以準備借力。
這纔將道經從季平安身上取走,並在越州南端,遭遇佛主後,伺機通過道經標註“座標”,吸引辛瑤光飛劍跨越大州斬殺。
至於將季平安也帶走,則是爲了防止各大勢力通過季平安作爲突破口,追溯國師身份。
完美!
這個解釋從邏輯上無懈可擊。
而在季平安說完後,張僧瑤與高明鏡同樣完成了這一整套腦補,畢竟在他們看來,這才能解釋情報中,發生在越州南端的那場神藏境界的戰鬥。
而在想清楚這點後,他們也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從季平安身上,挖出線索。
原因很簡單:
以國師的恐怖推演能力,不可能將這麼大一個破綻丟在外頭,這不符合人設!
所以,季平安這套說辭最神奇的地方就是,一旦這些聰明人接受了這個說法。
就不會將過多精力,放在針對季平安身上。
甚至會懷疑,是國師故意將季平安丟出來,吸引衆人視線,從而更好地隱藏。
“果然,以大周國師的算計能力,敢於現身又豈會沒有準備呢?”高明鏡忍不住嘆息。
難掩失望。
張僧瑤這時卻看向季平安,眼神深邃,緩緩問道:
“那不知,大周國師將你丟在這裡,目的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