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請留步！”
夜色下，月光清冷，遊白書警惕地盯着黑暗中，緩緩走出的那兩道身影。
說話的，是一名皮膚黝黑，有些滄桑氣的和尚。身旁跟着法號“戒色”的虎頭虎腦的小沙彌。
若是季平安在這裡，大概會覺得這二人眼熟：
當初神都大賞，許多江湖人云集神都，其中便有慧明師徒二人，曾在白塔寺雪庭大師處短暫居住，並曾帶給雪庭僧人來自南唐的信函。
大賞結束後，慧明師徒離開神都，返回越州。
“咳！”
遊白書於寒風中咳嗽了聲，顯得有些虛弱而無力，但臉上仍帶着嘲笑：
“你們是狗鼻子麼，追了我一路。我說了，我對當和尚沒興趣！”
慧明禪師捧着只碩大的木魚，平靜道：
“施主想差了，我等只是請施主去南唐國罷了，並非定要拜入我佛門。如今九州風雲起，周朝內勢力盤根錯節，我唐國招賢納士，以施主之才，定然……”
遊白書被氣笑了：
“自古招賢納士，豈有你們這般的？！”
自從前些日子，遊白書意外被這一夥暗中潛入大周的僧侶團盯上，雙方便維持着“追逃”態勢。
可饒是他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掙脫，終於被堵在此地。
對於遊白書這個九百年前死去的“古人”而言，其實無論周、唐，對他都沒區別。
但也正因爲這種疏離感，導致他不願輕易與當前時代的人產生關聯。
直到之前，機緣巧合與某個“重生者”組織取得聯絡，遊白書才動了加入的心思。
但也謹慎地沒有立即接觸，本想觀望調查一二，結果就被一羣禿驢盯上了。
聞言，慧明沉默不語。
另外三名武僧爲首的一個，身材魁梧，耳垂極大，手中託着一座寶塔的羅漢淡淡開口：
“施主與我佛門有緣，且束手就擒，隨我等走吧。”
遊白書冷笑一聲，額前一縷白髮氣得發抖，手中筆尖緩緩流淌出白色湍流：
“我若不答應呢？”
託塔羅漢嘆息一聲：“執迷不悟！”
片刻後。
被追殺了一路，且嚴重缺乏法器傍身，術法難以發揮的遊白書被擊潰。
身軀陡然被佛光籠罩，竟旋轉變小，被硬生生“吸入”那一座凌空盤旋的佛塔中。
“阿彌陀佛。”
託塔羅漢一招手，將飛回的小塔託在掌中，佛眸低垂，可看到塔中監獄內，多出一名小人。
戰鬥結束，另外兩名武僧也走了過來。
分別是個愁眉苦臉，捧着一隻紫鉢的的“舉鉢羅漢”。
以及身材發福，袒露肚子，腰間繫着一隻鑲嵌八種寶石的布袋子的“布袋羅漢”。
“大功告成，可算將此人逮住了。”布袋羅漢摩挲光頭，吐槽道：
“這幫古人是真能跑。”
“唉，也幸虧此人術法極度依賴法器，否則只怕還未必抓得住。”
舉鉢羅漢哭喪着臉，“古人沒一個簡單人物。”
託塔羅漢面無表情，淡淡道：
“若非爲了釣那‘人世間’出來，也不是偏要耗費這麼大力氣，如今看來，此人大概便是在此處與那‘人世間’接頭了。”
慧明禪師這時候也走了過來，隱隱有所擔憂：
“只是這一路上動靜不小，只怕引來道門與官府視線。”
託塔羅漢自信道：
“如今周朝強者彙集餘杭、以及大西洲，對越州的關注自然少，正是我等蒐羅抓捕重生之人的良機，且在城中靜靜等幾日，看那‘人世間’是否出現，再做判斷。”
衆僧對視一眼，同時雙手合十：
“善！”
……
……
徐縣。
位置在神女峰西南，屬於橫穿餘杭的秦淮河支流，距離餘杭更近，從地理上講，乃是一緊要的，兵家必爭的關卡。
往東南，有越州最大的軍府。
因每逢戰亂時代，皆是越州風雲匯聚的地方。
這傳統繼承下來，便是在和平年代裡，同樣也是越州江湖三教九流聚集的中心。
晚宴第二天，季平安一行人便下山，趕赴此行的目標徐縣。
越女派給三人配備了良好的良馬，一路腳程飛快，抵達徐縣時，也沒過兩日。
“這真是一座縣城？看着倒是熱鬧，且江湖人好多。”
衛卿卿坐在馬匹上，牽着繮繩。
眼眸掃過城中街道上來往人流，不禁詫異。
爲方便行動，她披着一件毛氈披風，戴着斗笠，遮擋了那一身素色孝服。
季平安笑吟吟同樣坐在馬上，望着城中殘存古蹟，道：
“瀾、越兩地江湖風氣濃厚，奇門散修也更多，越州城畢竟是首府，所以對江湖人多有管束，這徐縣約束就少了許多，自古以來皆如此。
當年兩族爭鋒時，徐縣也曾有妖族盤踞，那時人妖混居，此地也還留下一些妖族風格的建築，只是太多年過去，也不多了。”
說着，他有點遺憾。
沒辦法，實在是古代王朝人員流通太低，沒辦法發展旅遊業。
否則他當年還曾想過，在諸如徐縣的地方，打造一些景點來着。
“那個遊白書就約定在這裡與人世間接頭？”
江春秋騎着一匹黑馬，感慨地望着街上來往的江湖人，只覺物是人非。
季平安“恩”了一聲，道：
“不過具體的接頭方式沒有寫，我懷疑也沒有約定。”
“那怎麼找？”衛卿卿麻了。
季平安含笑問道：
“這要問你啊，你們人世間之前都是怎麼找人的？”
衛卿卿理所當然道：
“一般就是抓一些本地的江湖人、甚至潑皮幫派，消息靈通的閒漢，打探附近有沒有值得注意的事，而後順藤摸瓜。不過這種法子在這裡沒用吧，既是接頭，那遊白書肯定藏的很深，不會主動招搖。”
季平安頷首道：
“有句話叫，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你還記得我之前如何找到你的嗎？”
衛卿卿愣了下，繼而睜大眸子：
“你要主動搞事？”
當初，季平安就是故意顯聖，吸引衛卿卿的到來。
季平安不悅道：
“什麼叫搞事，只是稍微放出些風罷了，況且，也是順手有一些事要處理。”
說着，他在後者懷疑的眼神中，騎馬朝着城中某個方位走去。在距離目標點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拐入一條僻靜的巷子。
而後取出一套灰撲撲的道袍換上，並施展術法。
眨眼功夫，竟變幻成了“搬山道人”的模樣！
“差不多了，接下來你們要記住，我就是搬山，我們就是人世間成員。”
季平安寬衣大袖，一副老道士模樣，腰間還掛上了很早前繳獲的“風水盤”。
距離人世間攻打神女峰沒過去幾日，他也叮囑了越女派先壓住消息。
至於墨林隊伍，也不可能傳八卦。所以他判斷，眼下知道“人世間”覆滅的人還極爲有限。
季平安準備打一個信息差。
“……你到底想帶我們去哪？”衛卿卿直翻白眼。
江春秋卻見怪不怪了，知道這是國師大人的風格，老馬甲怪了。
季平安神秘一笑，道：
“寶青坊！”
……
寶青坊就坐落在徐縣城西的一片街區，附近商鋪不多，並不是個開鋪子的好地段。
可偏就佇立着一座尋常百姓鮮少知道，但在江湖中名聲甚大的“商行”。
江湖中大量武夫修行，都需要各類資源，故而便滋生了修行資源的交易市場。
而承擔這種工作的，除了一些本地修士，按照某些特定時段會開啓的“市集”外，便是如“寶青坊”一類的商行。
餘杭城中，江小棠掌管的黑金當鋪，其實也屬於這一類。
但“寶青坊”無疑更專業一些，且存在年月也有數百年，可謂老字號，在各州都有鋪子。
其經營業務，既有一些物資的售賣，也有類似典當行的回收業務。
同時也會組織修士聚會，進行一些小圈子內的物資交換，乃至情報交換。
季平安選定寶青坊作爲第一站，目的有三個。
其一，是主動搞事，與藏在暗中的遊白書溝通。
不同於上次，他可以耗費一個月，來吸引衛卿卿，這次時間緊任務重，他不準備耗費太久。
所以，匯聚多方江湖人眼線的寶青坊，就是個好地方。
遊白書只要在城中，肯定會通過江湖人瞭解最新情報，而寶青坊中出現的事情，會自動散播出。
其二，是他的確準備購買一些資源。
準確來說，是破九境界的資源。因爲上輩子爲重生做準備時，季平安沒想到會羣體重生。
所以，他準備的資源是分批的，適用於破九階段的，在餘杭的時候就分出去大半。
神女峰寶庫都是一堆坐井級別的資源。
等級太高了！
而偏生他如今有一堆卡在破九境的重生者要培養，就導致，他手裡的資源品級過高，而低級的嚴重不足。
這促使他需要採購一番。
其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他當年在佈置後手時，曾經恰好也在徐縣的“寶青坊”中存放有一樣寶物。
非常高階的法器。他準備取出來。
“就是這裡嗎？”
當三人牽馬進入一條寬闊的巷子，並擡頭看到一座商鋪牌匾上“寶青坊”三個大字時，衛卿卿揚起眉毛。
季平安笑道：“進去看看吧。”
寶青坊門口本就停着車馬，有小廝伺候客人坐騎，三人邁開門檻踏入其中。
入眼處，先是一個大廳，兩側是一個個房間。
櫃檯裡頭的中年人擡眼瞥見進來三人打扮，也沒意外，淡淡道：
“典當在左，採購在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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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女子、武夫的組合，在寶青坊並不罕見。
然而這次，稍微不同的是，中年人看到爲首的老道士徑直走過來，笑呵呵道：
“道爺若是全都要呢。”
中年人皺眉，察覺到來者不善，攏着袖子，倨傲道：
“道長何意？”
寶青坊佇立江湖上百年，自然有應付麻煩的底氣。
季平安擡起袖口，兩根手指將一枚漆黑如墨，上頭以金粉勾勒“寶”字的木牌“啪”地按在櫃檯上，朝前一推：
“你的態度，道爺不喜歡，換一個嘴甜的來。”
中年人先是蘊怒，可等看清木牌模樣，不由臉色一變，猛地起身，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恭敬躬身道：
“小的有眼不識真人，還請道長見諒，且請諸位去客廳稍作歇息，我這便去尋坊主來！”
說着，更招呼侍女伺候，繼而雙手恭敬地捧起那枚黑色木牌，匆匆跑開了。
……
等三人被引入一間頗爲奢華的房間內，丫鬟奉上茶水糕點，火盆融融，香爐嫋嫋。
衛卿卿在一張黃花梨長椅上落座，好奇道：
“你和這的主人相識？”
季平安撣了撣道袍，略作回憶：
“算是吧，當年寶青坊創立時，我幫了一些小忙。”
寶青坊最早的東家，乃是大周最早一批開國功臣的後人。
那時候季平安身爲國師，也隨手幫襯一二，並未用什麼心思。
後者爲表答謝，或者說攀附也好，送了一枚象徵最高級“會員”的牌子過來。
寶青坊這幾百年裡，陸續送出去的，該等級的黑色手牌也不過寥寥，這也是對方之所以態度大變，畢恭畢敬的原因。
然而季平安當年若不是看在開國功臣面上，根本懶得收下。
後來丟在角落吃灰太多年。
直到十年前，開始佈置“後事”，才得知寶青坊竟然做成了老字號，且有幫人存放物品的生意。
他這纔想起來這事，順手埋了一張底牌進來。
三人閒談的功夫，房門外傳來腳步聲。
而後，先是敲門，繼而一個笑吟吟的美貌婦人在櫃檯中年人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婦人約莫也就三十餘歲外表，在這冬天，穿着綠色的絲綢小衣，盤起的頭髮上點綴珠串，身材婀娜，曲線誇張。
甫一進門，先是瑩瑩躬身行了一禮，白膩膩一片晃人心神，且兼香風撲面：
“貴客登門，小女子有失遠迎。”
季平安完美模仿搬山老道神態，淡淡一笑：
“無妨。”
寶青坊主這才擡起螓首，好奇地看向三人，目光略一掃，先在衛卿卿冷豔的面容上稍作停頓，似覺驚豔。
而後落在爲首的老道人身上，只見後者一雙眼睛似蘊含無數滄桑歲月，且兼具洞察人心的威能。
只是接觸，就令在江湖廝混多年，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寶青坊主只覺心頭一顫。
隱隱有中彷彿寒冬臘月，被扒光，看透般的錯覺！
是個大人物！
她心中默默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