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之地的時間是模糊的,除了風拂過大地時,留下的痕跡能代表時間的流逝外,很難體察時間的變化。
距離季平安斬了老國主,轉眼過去了兩個多月,對應外界,便是大半年過去。
這一日。
峽谷谷口,盤膝坐在大石頭上打坐的瞎眼老道突兀從冥想中醒來,他身旁的青銅燈內,紫色火焰躍動。
只見厚厚的屏障如水份開,一男一女,兩道人影攜手走出。
“小道參見國師,國母。”瞎眼老道開舔。
他不知道琉璃的身份,故而如此稱呼,不等二人回答,殷勤彙報道:“近些天並無外人到來。”
季平安“恩”了聲,說道:“我們準備離開了。你走不走?”
離開?
老道愣住了,所以,今日並非簡單外出觀察,這兩位大神要走了?
季平安與之前容貌並無太大變化,只是氣息更加厚重,質樸。
若說兩三個月前,他身上還有些許鋒芒,那如今,便已返璞歸真般,此刻當真只像個尋常凡夫俗子了。
他笑了笑:“山中無歲月,算來外界也過去大半年了,九州局勢變幻莫測,也該出山了。你若走,我可送你出去。”
老道激動不已,猛點頭:“多謝國師,多謝國師!小道出去後,必守口如瓶,不透露此間事半個字!”
“行。”季平安笑了笑,他既敢放他走,就不怕泄露。
雖然沉浸在修行中的滋味美妙,但怎奈何外界風起雲涌,他實在放心不下。
何況,前些日子蠻國派人來探查,給他滅口了,這裡的變故,也瞞不了太久。
“是時候迴歸了。”
……
三人的離開,沒有驚動寧古城中的任何人。
季平安只是擡手揮灑出一片星光,就出現在了寒風凜冽的雪原中。
再跨出一步,就已經抵達了放逐之地的邊緣,速度之恐怖,令人咋舌。
老道士被他隨手一丟,拋到遠處,對方接下來的路,由其自己走,他送其一程,也算是酬謝這段時間看門的功勞。
琉璃站在他身旁,青絲如瀑,聖潔柔和的面龐望着身後,遲疑道:“你師兄真的不出來嗎?”
季平安笑了笑:“師兄距離神藏不遠了,讓他繼續在這安靜地參悟吧,若能晉級,自然壽命無憂,有這屏障在,就算有人來,也攻不進去,何況有黃瑛陪着他,也不孤單。”
行止真人沒有選擇跟他一起出來,季平安尊重了師兄的選擇。
琉璃乖巧地“恩”了一聲,仰起頭,用半透明的眼眸凝望他:“那接下來,我們去哪?”
季平安想了想,他試驗過,神秘空間中的石門似乎是單向的。
也就是說,如今無法通過石門重新返回雷州。
再考慮到北關州毗鄰中州,以及自己晉級後,推演得到的一些啓示……
他笑了笑,說道:“我們去神都吧,路上正好了解下如今的局勢,也讓你看看我的欽天監是什麼樣。”
去他的家嗎?琉璃有些雀躍,輕輕嗯了一聲,全憑他做主的姿態,而且琉璃也沒去過神都。
“不過在此前,咱倆還是要僞裝一下,再換一副容貌,悄悄地進村,打槍地不要。”
季平安說道,“比如你好歹穿雙鞋,不然特徵太明顯了。”
琉璃鼓了鼓腮,低頭微微躬身,看了下自己的白皙嫩滑的腳,心想別人想看還不給看呢。
……
易容後,二人動身,無驚無險地穿過了蠻族的領地,沒有驚動任何人。
然後再越過大周國境,進入了北關州地界。
繼續往南,就是神都城。
一路上季平安速度不快不慢,偶爾會停下來欣賞下景色,兩人好似遊客般,渾身都透着鬆弛感。
進入雪原時,還是深冬,如今卻早已是盛夏時節。
沿途草木鬱鬱蔥蔥,山水河流碧翠。
天空湛藍,豔陽高懸,令人的心情不由自主明媚起來。
如此,終於在抵達北關州與中州的交界線,也是神都城北方的一座小城鎮裡停了下來。
這裡因地理樞紐的緣故,連通着兩座州府的入口,所以行人極多,往來的客商,三教九流彙集在城中。
進行了僞裝的二人,從外表看來,就是一對道侶。
季平安換了臉和身材,琉璃也用術法掩蓋特徵,換了坤道的模樣。
因北關州夾在妖族、蠻族、人族三方之間,且有許多森林猛獸,所以中原的很多修行者,都喜歡進入歷練。
如二者這般的道侶,也不稀奇。
“這麼久過去,還不知神都城中變成了什麼樣,這些凡人知道的不多,打探消息,還是最好找修士。我出來前占卜過,今天是個好日子,應該會能如願。”
季平安思路清晰,他熟稔地帶着琉璃,奔了城鎮南邊的“車馬驛”。
這裡整日有往返神都城與北關州的車隊,一些往來的修士,很多都會花一些銀錢,跟着車隊去神都,時間久了,就成了風俗。
季平安找了管事的,丟了塊銀兩過去,大概說了下自己乃是修行中人,因不願與凡人同乘,問是否有同道搭車。
管事見多識廣,並不如尋常凡人那般大驚小怪,笑道:
“二位還真是來巧了,這邊正有一個車隊要走,還空了些位置。”
頓了頓,神秘兮兮補充道:“車上有從北邊歷練回來的欽天監星官,就看您二位樂不樂意了。”
星官?
琉璃菩薩扭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滿探尋。心說你占卜的好日子就是這個?
還挺準的。
季平安也是略感詫異。
占星術沒那麼誇張,他只預測會順利,但沒想到這麼巧。
當下欣然應允,管事親自引着二人去了一趟正要走的車隊,將其送入了一個格外寬大的車廂裡。
然而當季平安掀開簾子,看清車廂內一個個穿着不同顏色的,屬於不同院系星官袍服的少年少女後,微微怔了下。
因爲他沒想到,裡頭的人竟然還挺熟悉。
“搭車?”
坐在車廂外側的,身材略胖,小眼睛很是精明的石紀倫詫異地看向車外來的二人。
在他對面,已經不再穿着“錦衣”,而是與其他人一般,星官打扮的王爺公子薛弘簡笑了笑,神態大方地拱了拱手:
“我等乃欽天監歷練星官,不知二位道友師承何方?”
車內其餘少年少女也都好奇望來,每個人都顯得有些風塵僕僕的。
這些人,赫然是當初,季平安進入欽天監時的那一屆“同窗”。
後來大家分院後,季平安與天榜的少年們接觸的多了,逐步減少了與這些“同窗”的聯絡。
等再後來,他一路走高,雙方便早已不再是一個世界了。
結果造化弄人,竟然在這裡再見,只是對方顯然沒能認出季平安與琉璃。
“我與師妹,乃是道門弟子。”季平安心中莫名涌起看待小輩的親切感,神態隨和地說道。
同時,他一擡手,掌心釋放出純正的道門氣息,伴隨着一柄靈素凝聚爲的細小飛劍在指尖盤繞。
這下,少年星官們收起心中的些許傲色,露出驚訝與尊重的神態。
只是這一手,就說明眼前這道士,已經是至少破七的修爲。
“原來是道門的師兄,師姐。”
星官們紛紛拱手,不疑有他。
季平安也不擔心被戳穿,道門三千弟子分散各地,數量龐大,這時候寒暄過後,少年們熱情地邀請二人進了車廂,在空位坐下。
同時車隊也緩緩開動,朝着神都城進發。
季平安神態隨和地攀談,通過交流得知,這羣小輩如今已經人均踏入破九,按照規矩,被派往北關州歷練。
“歷練不該有帶隊師長麼?”季平安笑呵呵問道。
薛弘簡仍舊溫潤如玉,很有大家族子弟骨子裡的禮貌,聞言笑道:
“此番歷練,原本是由我們金院的簡莊,簡司歷帶隊,之前也的確在這裡,但等進了北關州後,入了國境,便安全了許多,先走一步,趕在我們前頭回神都城了。”
簡莊啊……他都已經成爲“司歷”了麼?
季平安想起那個篤實有韌勁的少年,記得當初簡莊還做過他的“授課教師”,想想也是有趣。
“簡莊啊,我倒也知道他,如今有沒有入破九圓滿?”季平安隨口問。
石紀倫笑道:“我們簡司歷已經是坐井修士了。”
那個小傢伙,都入坐井了?季平安驚訝道:“那洛淮竹,王憲他們……”
石紀倫驕傲道:
“自然也都入了坐井。自從去年黑日異象後,九州……尤其是中原區域靈素迅猛增長,抵達了空前絕後的程度,所有的修行者晉級速度都快的嚇人。
至於本該卡住修士的瓶頸,有了那麼多重生歸來的前輩指點,也容易了許多,不過說是這樣說,真正修行快的還是那些前輩們,其次纔是這個時代的天才……”
說着,這胖而精明的少年奇怪道:
“這些應該是常識吧,這位師兄似乎對我們欽天監的師兄師姐也很瞭解。”
果然井噴了麼……季平安既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就如同他這段時間,在極地瘋狂升級一般,隨着大環境的變化,整個九州迎來了史上最適合修行的時代。
“我的確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季平安笑着說道,“不過這半年,我與師妹都在西北密林中修行歷練,這一路回來,也沒怎麼遇到同道。”
怪不得……少年們恍然大悟。
這年頭消息閉塞,修士紮在深山老林裡,不知外界變化也正常。
一名女星官說道:
“半年了啊,那還真是很久了呢,豈不是在我們監正晉級那陣?若是以往的年頭,半年不出世,也沒什麼影響,但如今不同了,這兩年,變化太快,尤其如今九州的局勢,幾乎是一天一變,我們這在外頭歷練了兩個月,都不知道外頭變成啥樣子了。”
季平安聽出了少女的唏噓,他趁機問道:
“那各位給我講講,從年初到現在,有了什麼變化?”
“那可就多了,”一羣少年少女嘰嘰喳喳說起來,這也都不涉及秘密,所以科普起來毫無負擔:
“我們欽天監李監侯入了觀天境。”
“佛門那邊多了個神藏……”
“大周兵部也發生了不少事……”
“主要是餘杭,餘杭纔是關鍵……”
伴隨他們嘰嘰喳喳的科普,季平安終於逐步將自己離開這大半年,九州局勢的變化補上了。
細節非常多,事件也很多,但若簡單來說,大體上與他預想中差不多。
“大周國師”死後,一羣強者先是堵着大覺寺門口狂轟濫炸的一段時間,但始終沒能攻破。
之後大周朝廷“大怒”,元慶帝高調宣戰,開始調轉矛頭與南唐開戰,霎時間,瀾州變成了主戰場。
各路強者雲集,在瀾州與佛門對抗,御獸宗作爲本地第一大派,被迫全宗門參戰,齊紅棉、監正、辛瑤光三位神藏戰力南下。
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廝殺,原本佛門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但沒想到原本就卡在觀天境巔峰的“羅漢堂”首座晉級,依靠“大乘佛法”,衝破佛門同一代只有一個神藏的禁錮,踏入神藏境界。
也成爲了佛門歷史上同一時期,與“佛主”同境的第二個強者。
與此同時,佛門展露底蘊,南國一百八十寺僧兵齊出,舉國而戰。
大周這邊朝廷本來就不願意出全力,口號喊得震天響,但兵力投入並不充足。
加上五大宗派彼此也有制衡關係,擰不成一股繩,面對鐵桶一般的南唐佛門,雙方一時僵持不下,逐步成爲了穩定對峙的狀態。
而之前元氣大傷的妖國趁機發展,在旁邊暗搓搓搞事,讓兩國也無法放手一搏。
於是,三方勢力以瀾州爲中央戰場,彼此僵持,基本上是“小架不斷”、“大戰沒有”。
一直持續到現在,都還是戰時狀態。
季平安也得知,自己熟悉的那些“老朋友”們,也乘着靈素暴漲的風,勢力飛漲。
當然,畢竟也只過了大半年,那些重生者們雖然沒修行瓶頸,但如魏華陽、張僧瑤等人,也仍舊還沒恢復到巔峰。
已知的,魏華陽已經恢復了觀天境界,張僧瑤未知,很少出手。
許苑雲因爲受限於寵獸,所以實力不好評估。
至於如書院陳夫子,墨閣主人等原本的老牌強者,雖然天地靈素異常充沛,但他們面對的問題是,短時間沒法衝破修行的瓶頸。
所以暫時還沒聽說誰晉級神藏。
但因這環境變化,這兩位原本的“半步神藏”,能動用的力量也更強了。
車廂內。
季平安與琉璃聽着這些變化,心中也是頗爲驚訝。
對於佛門羅漢堂首座竟然能晉級,都很意外。
畢竟當初劫走慕九瑤的時候,季平安和對方交手過,能清晰地感受到,其雖然很強,但距離神藏還差了一段距離,只怕比之陳夫子都還差了些。
“當時他被你打回了大覺寺,也受了不輕的傷,難道是因禍得福?”琉璃傳音。
季平安傳音回覆道:“我懷疑,與佛陀留下的一些力量有關,佛主當初找到空明菩薩境,很可能獲得了一些傳承。或許,這也是他當時敢冒險殺我的原因,因爲他有底氣,能抗住後續的報復。”
琉璃點了點頭,認同這個看法。
二人的偷偷傳音其餘少年們自然不知道。
而季平安更關心的,比如雪姬、慕九瑤她們的情況,這些人也並不知道。
薛弘簡說道:“瀾州成爲主戰場後,監正一直帶着很多我們這邊的重生的前輩紮在餘杭,我們本來也想去參戰,但修爲不夠,不過這次歷練回來,或許有機會過去。”
季平安點了點頭,問道:“不過據我所知,你們歷練的時間不該這麼短吧。”
石紀倫看了他一眼,說道:
“本來是該更久一點的,但因爲最近神都城內,要召開第二次峰會,各大勢力強者齊聚,可能會有一些關於戰爭的安排,所以我們才提前回去的,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估計神都城內都傳開了,簡司歷先回去,也是爲了這件事。”
頓了頓,他笑道:
“畢竟是在神都開峰會,我們欽天監總算半個主人,當然,還是由國教住持,我還以爲,師兄你們也是得到消息,纔回來的呢。”
第二次峰會?
季平安訝然,忽然與琉璃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本來還想着,這次迴歸如何聯絡各方,沒想到,這就有了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