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絕塵而去,陳子錕悵然若失,四年過去了,刁蠻任性而又不失純真可愛的姚依蕾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淡去,可今天突然見到一個如此相似的女子,他才發現,其實自己從未忘卻那段記憶。
又過了幾日,大年初七,春節假期結束,政府各部門開張辦公,陳子錕的假期雖然還剩餘幾天,但他已經厭倦了這種閒散生活,索性銷假去陸軍部報到了。
陸軍部仍在鐵獅子衚衕,就是陳子錕曾經帶兵掃蕩過的那個地方,不過時過境遷,徐樹錚等一幫皖系干將早就煙消雲散了,現在執掌陸軍部大權的是北洋元老張紹曾,這位張總長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當年曾經有過“士官三傑”的美譽,前清時期就當過統制,後來又加封侍郎銜的宣撫大臣,論資歷,比吳佩孚老多了。
按照正規程序,陳子錕來到總務廳報到,檔案遞交上去之後,接待軍官立刻對他另眼相看,好煙好茶伺候着,過了一會兒,一箇中校軍官推門進來,向陳子錕敬禮道:“可是洛陽來的陳長官,張總長有請。”
陳子錕隨着這位中校來到張紹曾的辦公室,張總長一襲筆挺的灰藍色制服,金色的肩章上綴着三顆將星,見到陳子錕前來,竟然從辦公桌後面繞出來,熱情的和陳子錕握手,噓寒問暖一番後,又詢問起陳子錕的留學情況,陳子錕侃侃而談,張總長頻頻點頭,對他大加勉勵。
“陸軍部正需要你這樣的後起之秀,小陳,我看好你哦。”張紹曾微笑着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道,以這句話結束了接見。
陸軍總長都如此看重自己,陳子錕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來,回到總務廳,接待軍官告訴他,檔案已經移交到軍衡司任官科了,軍銜銓敘和具體工作安排不會那麼快出來,讓陳子錕明天再來。
陳子錕便客氣的告辭了,走出陸軍部大院的時候,正遇到老熟人王庚,校友相見,分外親切,聊了一會兒,約定下個週末到王庚家裡小坐,陳子錕這才離去,當他離開後五分鐘,一輛龐蒂克小轎車駛入了陸軍部的大門。
第二天,陳子錕如約來到陸軍部,總務廳官員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訴他,負責銓敘的官員不在,軍銜不能確定下來,就沒法委任職務,所以還是再等等吧。
無奈,陳子錕又等了三天,終於得到消息,自己的軍銜和職務有下文了,興沖沖的趕到陸軍部,擺在他面前的一紙文書,陸軍第三師少尉軍官陳子錕留學歸國,按照陸軍部第某某號文件,銓敘軍銜爲陸軍步兵中尉,任命爲陸軍部總務廳庶務科三等科員。
雖說陳子錕對軍銜職務什麼的虛名並不是太在乎,可是落差如此之大,一時間讓他接受不了,好端端的上校怎麼到了陸軍部一下降了四級變成中尉了,還是什麼庶務科三等科員,那不就是打雜的麼?
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陳子錕立刻找到軍衡司要說法,對方顯然早有準備,捧出大堆的文件,慢條斯理的和他講起道理,原來陳子錕除了一張西點的“肄業證書”之外,拿不出任何文憑,陸軍部授予他中尉軍銜,已經是破格照顧了,而此前吳佩孚給他的上校銜並未經過陸軍部的銓敘,所以只能算臨時軍銜,做不得數。
陳子錕啞口無言,人家把條條框框都擺出來了,一副公事公辦鐵面無私的樣子,自己總不能腆着臉說我是吳佩孚的心腹,你們這樣給我小鞋穿就是不給吳大帥面子,他相信對方肯定知道自己的來頭,說不定這樣對待自己就是想給吳佩孚一點顏色看呢,官場險惡,一不留神就會成爲別人的棋子,若是換做四年前,自己興許當場發飆,但是現在,他唯有一笑而已。
“你還有什麼疑問麼?陳科員。”軍衡司任官科的上校科長心平氣和的問道。
“沒有,謝謝長官。”陳子錕敬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上校科長臉上浮起笑意,慢吞吞的走了出去,來到樓上掛着次長室牌子的辦公室裡,一張大白臉正坐在辦公桌後面,肩膀上三顆將星閃耀。
“金次長,辦好了。”科長畢恭畢敬道。
“哦,他有沒有發牢騷?”大白臉問道。
“沒有,他問清楚原委之後,什麼都沒說。”科長答道。
“很好,你下去吧,改天到家裡打牌,嚐嚐我新買的普洱。”金次長心情似乎不錯。
……
陳子錕正式到陸軍部上任了,北洋政府陸軍部俗稱“發餉部”,意思就是除了發餉之外管不了多少事,各省的督軍都是各行其是,誰也不鳥陸軍部。
部裡設總務廳、軍衡、軍務、軍械、軍醫等八大司,養了一大票閒人,而陳子錕所在的總務廳庶務科就是專門給這些人跑腿服務的。
庶務科的科長是個長着酒糟鼻子的胖中校,姓白,他分派給陳子錕一個艱鉅的任務,庶務科下屬的茶房歸他管理了。
陸軍部以前是和敬公主府,在原先廚房的位置設了一個低壓鍋爐,冬天暖氣,平時的茶水都由茶房供應,茶房一共有兩個鍋爐工輪換着燒火,一個僕役負責端茶送水,這就是陳子錕的全部手下。
二月底三月初的季節,北京依然是天寒地凍,少不得暖氣供應,哪怕溫度比平日低上那麼一丁點,老爺們都要嗷嗷叫冷,每天的開水更是必不可少的,因爲老爺們閒的沒事幹就要泡茶品茶,萬一茶興上來,水還沒開,那庶務科就要捱罵了。
按說這個活兒不算多複雜,可是架不住衙門裡人事關係複雜,就連燒鍋爐的這倆工人也是譜兒大的不得了,聽說二位爺都是當初前清時候在練兵處幹過的工人,可謂兩朝元老,別說陳子錕了,就連庶務科長都指揮不動他們,那個僕役聽說也很有來頭,是某科長的小舅子的表叔之類親戚。
陳子錕上任第一天,先都鍋爐房視察了一下,然後回到辦公室無所事事,半小時後,總務廳長怒氣衝衝的過來訓斥道:“暖氣怎麼不熱了,還不去看看。”
白科長趕緊指示陳子錕去鍋爐房查看,等他趕到地方一看,茶房的門虛掩着,推開一看,工人不知去向,鍋爐壓力錶顯示壓力降低,怪不得暖氣都不熱了。
等了一會,工人老馬優哉遊哉的過來了,嘴裡還哼着西皮二黃,陳子錕質問道:“你不在這兒燒鍋爐,跑哪裡去了?”
“人有三急,陳科員你不知道麼,我上茅房去了。”老馬慢條斯理的戴上手套,打開爐門往裡面剷煤,陳子錕盯着看了一會兒才離開。
到了下午,庶務科又遭到投訴,沒開水了,陳子錕趕到鍋爐房一看,溫度表顯示水只有八十度,而老馬居然捧着一本《七俠五義》有滋有味的看着。
“馬師傅,水沒燒開您知道麼?”陳子錕已經有些窩火了,但語氣還保持着和善。
“知道啊,這不正在燒麼?”老馬繼續捧着書看。
“馬師傅,這年月找個工作不容易,你不願意幹,外面大把的人等着呢。”陳子錕毫不客氣的訓斥道。
“行了,知道了。”老馬懶洋洋的丟下七俠五義,燒火去了。
陳子錕回到辦公室,向白科長抱怨一番,白科長語重心長的勸他:“小陳啊,老馬在咱們這兒兢兢業業幹了十幾年了,以前可不是這樣啊,你初來乍到就辭退人,恐怕不太合適吧。”
看着白科長奸詐的笑容,陳子錕似乎明白了什麼,合着自打進了陸軍部,就有人給自己下套呢,連個茶房都管不好,只說明自己是個廢物,不但丟了自己的人,更丟了吳大帥的臉面。
第二天,果然又出事了,這回別說暖氣和開水了,鍋爐房直接停火,啥也沒有了,總長和次長的辦公室裡有單獨的火爐子,一點不受影響,其他的司長科長們可就遭了殃,一個個凍得直哆嗦,紛紛跑到庶務科裡質問。
陳子錕來到茶房一看,鼻子差點氣歪,老馬和老牛正坐在那兒抽菸聊天呢,見陳子錕氣急敗壞的過來,竟然毫不慌張,張嘴便道:“陳科員,煤燒完了。”
“怎麼不早報告!”陳子錕怒不可遏。
“我記得報告過了啊,昨天就說過了,煤剩下不多,該買了。”老馬故作驚訝狀。
老牛附和道:“對,是報告過的。”
陳子錕明白了,這倆傢伙完全沒把自己這個小小的中尉放在眼裡,這是成心搗亂呢,如果向上面投訴的話,遭殃的還是自己,連兩個燒火的雜役都管不了,談何帶兵打仗。
沒辦法,只好回報白科長,批款買煤,一來一回折騰了不少時間,搞得陸軍部裡怨聲載道,大家都知道庶務科有個眼高手低的留學生中尉,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第二天,老馬老牛倆人哼着小調到茶房上工的時候,發現鍋爐房的門已經開了,爐火熊熊,蒸汽四溢,暖氣管道燒的滾燙,一個赤着脊樑的漢子正輪着鐵杴在爐前揮汗如雨。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庶務科中尉三等科員陳子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