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陳子錕又換了一身行頭,一襲白西裝風流倜儻,他對夏大龍仇恨的目光熟視無睹,笑吟吟的和在座士紳們打着招呼。
聶金庫也裝糊塗,打岔道:“世叔,你身子骨真硬朗,我看再過幾天就能恢復如常了。”
夏大龍也明白現在不是發難的時機,道:“金庫,這回你來了就不走了吧?”
聶金庫道:“我倒是想駐紮在這裡,早晚孝敬您老,可小侄我的防區在江南啊,這不是爲了協同剿匪才過江的麼,今天召集諸位,就是想商量個數字出來,把俺們十一團的軍費給報銷了。”
夏大龍眼中難掩失望之色,卻道:“理應如此,弟兄們這麼辛苦,是該好好犒賞一下,我表個態,出五千大洋!”
柳縣長道:“夏老爺果然爽快,有您這五千大洋墊底,五萬的數字也不難完成,各位老爺,都認領自己那份吧。”
大家都面露難色,五萬塊啊!這可是一筆鉅款,即便攤到每個人頭上也還是大幾千的數額,在鄉下當個財主攢點家底子可不易,一句話就捐出來,誰也捨不得。
聶團長見大家這副表情,就有些不悅,乾咳一聲,副官會意,一拍桌子道:“別他孃的給臉不要臉,今天湊不夠五萬,誰也別想出這扇門。”
門口站着四個殺氣騰騰的馬弁,腰間都掛着盒子炮。
出席酒宴的龔稼軒向陳子錕投來求助的目光,希望他能幫大家說句話。
陳子錕無視龔老爺的目光,笑吟吟道:“十一團的弟兄們勞苦功高,要不是他們,咱們縣城就被土匪給洗了,朝廷還不差餓兵呢,咱們不能讓弟兄們寒了心,要不然下回土匪再來,咱們豈不是要束手待斃?各位老爺,麻溜的讓家裡送錢吧,早點湊夠數目,咱們也好安心喝酒不是?”
陳子錕這麼一說,士紳們就都死了心,龔稼軒哀嘆一聲道:“也罷,我認捐三千塊,這就讓管家回去拿錢。”
他帶了頭,別人也都只得屈從,張老爺、秦老闆、李舉人、孫老闆等人都打發從人回家拿錢,小半個時辰後,雅間裡已經堆積了三萬多大洋,白花花的銀元堆得跟小山似的,閃的聶金庫兩眼放光。
雖然距離五萬的額度還差了不少,但已經達到聶金庫的心理預期了,他哈哈大笑道:“各位老爺果然出手大方,我代弟兄們謝謝了。”
柳縣長擦了把汗:“聶團長,我看不夠的部分緩緩再說吧。”
聶金庫道:“好說,好說,那啥,上菜吧,大家都餓了。”
林老闆顛顛的去安排夥計上菜,這麼多大洋堆在屋裡不像話,聶金庫讓副官叫了幾個大頭兵用筐子擡了下去。
不大工夫,酒菜齊備,聶金庫搭眼一看,似乎少了點什麼,便矜持的問道:“護軍使不是說請卑職吃猴腦的麼?”
陳子錕故作不解:“什麼猴腦?”隨即做恍然大悟狀:“哦,你說小悟空啊,那可不是一般猴子,它是我的副官,少尉軍銜,怎麼能吃呢?”
聶金庫變了臉色道:“原來護軍使是在和卑職開玩笑,卑職倒不是在乎一頓兩頓猴腦,而是部下不能白死,護軍使既然不肯給我一個說法,那我可就要給護軍使一個說法了!”
雅間裡的氣氛陡然降至冰點。
……
街面上的大排檔,當兵們吃的醉醺醺的,不少人已經出溜到了桌子底下,杯盤狼藉,嘔吐物遍地,亂的不成體統,忽然幾個頭戴斗笠的漢子走了過來,抱着膀子冷眼這幫醉漢。
一個大兵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想喊卻又覺得舌頭跟發硬,只能口齒不清道:“土……土匪。”
土匪笑嘻嘻道:“倒~~”
大兵應聲而倒。
剩下一些還清醒着的人想去拿槍,兩條腿卻像踩在棉花堆裡一樣,根本走不動路了,接二連三全都趴下了,繼而又有幾十個黑衣斗笠客從暗處出來,將官兵們的槍械全繳了,爲首幾個人,蹬蹬蹬上了樓。
雅間裡依然是劍拔弩張,士紳們噤若寒蟬,只能聽見夏大龍手裡兩枚鐵膽撞擊的聲音。
陳子錕好整以暇,慢吞吞的品着香茗,道:“聶團長你嚇唬我?”
聶金庫冷笑道:“卑職雖然官職低微,可也不是泥捏的,如果護軍使不能給十一團的兄弟滿意,那兄弟們可就留在南泰不走了!”
士紳們惶恐萬分,這支部隊呆了一天就鬧得雞飛狗跳,若是長期呆在南泰,乾脆大家都別活了。
陳子錕笑道:“只怕你想走都走不了呢。”
聶金庫豎起眉毛:“你這話什麼意思?”
話音剛落,雅間的房門被撞開,一個人飛了進來,摔在桌子上昏死過去,頓時酒菜橫飛,亂七八糟,大家驚魂未定,仔細一看,這人竟然是聶金庫的副官!
緊跟着三個黑衣斗笠客就跳了進來,手中都端着盒子炮,這行頭,這作派,儼然就是南泰的土匪。
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夏大龍,到底是當年的巡防營管帶,雖然年近半百,一身功夫被拉下,即便中風了也是一把好手,右手一抖,兩枚鐵膽就飛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兩聲脆響,鐵膽被側面打來的子彈磕飛,從窗戶飛了出去,硝煙嫋嫋,陳子錕站了起來,手裡端着一把大眼擼子。
夏大龍被陳子錕這一手震住了,不敢再動。
聶金庫驚道:“你你你,私通土匪!”
陳子錕笑道:“放你孃的屁,陳壽,告訴他,你是什麼人。”
來的正是苦水井大杆子陳壽,他將斗笠掀開,露出一張帶着刀疤英氣勃勃的面孔,昂然道:“我是江北護軍使麾下江東陸軍第七混成旅第一團第一營,少校營長陳壽!”
大夥兒全都傻了眼,誰能料到陳子錕竟然收編了一股土匪武裝!
聶金庫不死心,大叫道:“來人,來人吶!”
陳子錕道:“你叫破喉嚨也沒人救你,你的十一團已經被我繳械俘虜了。”
聶金庫衝到窗戶旁一看,樓下的酒席早已散場,被麻翻了的官兵躺了一地,大勢已去了,他的右手悄悄伸到了褲腰裡,在他的白綢褂子下,藏着一把小巧玲瓏的擼子。
“聶金庫,還不服綁!”陳子錕大喝一聲,聲如霹靂,嚇的聶團長擼子落地,陳壽上前一記手刀砍在他脖頸上,登時打暈,讓部下扛了出去。
陳子錕點點頭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陳壽又將躺在桌子上的副官拽了下來,拖出雅間,關上了門。
陳子錕道:“林老闆,麻煩你重新上一桌酒菜,謝謝了。”
林老闆二話不說,麻溜的安排小二重新搬張桌子進來,打掃殘局,接着上菜,今天這場行動有他一份功勞,那些麻翻大兵們的蒙汗藥就是他貢獻的,下藥也是他親自幹的,本來他是沒這個膽子的,但是想到水嫩嫩的小姨子,雄心虎膽就來了。
不大工夫,酒菜齊備,不過沒人有心思喝酒了,事情變化太快,大家的腦子已經有些跟不上節奏了。
陳子錕自己倒了杯酒,氣定神閒道:“諸位都滿上啊,我一個人喝有什麼意思。”他一襲白西裝在晚霞映照下鑲上一層橘紅色的邊,更顯風流英俊,在衆人眼裡,竟然有些周郎赤壁,羽扇綸巾的風采。
龔稼軒最先回過味來,抓過酒壺自己斟滿,由於激動,酒水撒了一些,沾溼了袖子,他也顧不得了,正色道:“護軍使,老朽敬你!”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站了起來,倒滿杯中酒,激動道:“護軍使,我等代表南泰父老,敬你!”
李舉人最誇張,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兒媳翠翠的死深深傷了舉人的心,剛纔在聶金庫面前既不敢發作又不敢哭,差點憋出內傷,這當口正好藉機一哭。
“護軍使,陳將軍,南泰百姓的大救星啊,李某感激涕零,潸然淚下,還望恕罪啊恕罪。”李舉人哭道,哭音里居然帶點西皮二黃的味兒。
陳子錕笑吟吟站了起來,舉杯四顧:“列位,多謝各位配合,我才能擒住禍害南泰的罪魁禍首聶金庫,諸位不必擔心,省軍十一團做下的孽,每一筆都要償還,這個官司,不論是打到省城還是打到北京,我都奉陪到底,誓與南泰百姓共進退,來,乾杯!”
除了夏大龍,所有人都滋兒的一聲滿飲了此杯。
夏大龍臉上陰雲密佈,頹唐沮喪,隱隱覺得剛有些起色的右手又麻酥酥起來,不大聽使喚了。
陳子錕看都不看他,夏大龍如今只是一個廢人罷了,根本無需在意,不殺他,只是不想和省城那邊鬧翻而已。
“諸位,要想保境安民,必須有自己的武裝才行,我收編了陳壽的杆子,不過苦於沒有軍費,只好向大家開這個口,被聶金庫颳走的錢,不妨借給我暫用幾天,利息照付,各位以爲如何?”
事到如今,誰還敢說半個不字,聶金庫是明着勒索,人家護軍使是“借”,就算明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也不能不給。
陳子錕讓林老闆拿了紙筆,按照剛纔大家認捐的數目,一一寫了借據,落款還用了護軍使公署的關防,白紙黑字紅印,大家拿着墨跡未乾的借據不禁感慨萬千,難道說……這筆錢真是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