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默然,微微動容,攥緊了手中的篳篥。然而,他正要說話,忽然僵在了原地,只覺得駭人的大力滅頂而下,旁邊突兀地伸出一隻手,鋒利支離,緊扣住他的手腕。晚晴滿心恐慌,在這樣相談甚歡之後,樓主終於動手了!他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着,連同月光投下的滿地碎銀似的倒影也綽綽晃動,如同石子不斷驚擾幽深平靜的潭水。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錯了——那不是他在顫抖,居然是樓主!
何昱大半個身子都傾過來,重量壓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也似羈壓在心口。晚晴不明白樓主是怎麼了,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驚慌失措地探了探對方的鼻息,居然滾燙而紊亂。他平日深居簡出,做的淨是些腦力活,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一時間遲疑了很久,終於決定先把樓主揹回去,杵在祠廟這裡,被樓中弟子看到了十分不好。
晚晴艱難地背起了比自己高大許多的人,氣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沒練過武,每走一步都甚爲吃力,而突然昏迷過去的凝碧樓主,在他背上毫不安定地動來動去,更讓晚晴累得滿頭大汗。樓主每動一下,就有熾熱的呼吸打在少年的頸間,和他平時清冷鋒利的模樣不同,樓主此時的呼吸,沉灼得彷彿要燃燒起來,連帶着晚晴的後頸也燙得嚇人。
然而,很快那陣灼燙就增添了更多的熱意,晚晴驚異地發現,昏沉不醒的樓主居然伸手貼在他的頸邊,吹了口氣,嘴脣猶自淺淺開闔着,低低地念着陌生的字眼。不,也許不是陌生的,晚晴聽清楚了,那是個熟悉的人名,望安。
晚晴聽了好幾遍,確定是“林望安”這個名字沒錯,不禁心緒頗爲複雜——樓主在昏迷到最深處、卸下重重心防之時,唯一念着的居然是這個名字。這是個敵對勢力的人……剛纔,甚至被他放走了。江湖裡的人大多不知道,從前的望安道長就是如今的藥醫谷主,但追煦小築卻查清楚了那個人的所有故事,但這些查閱得來的資料,全部都被樓主取走了,只有曾粗略瀏覽過的晚晴,在記憶深處還隱約有一份存檔。
他那時以爲,樓主對林望安恨之入骨,可現在看來,絕對是另有隱情。
就在胡思亂想中,晚晴終於負着他,艱難地走到了樓主所居的小院。推門而入的剎那,滿地明亮的天光刺痛了眼,陽光躍動着攀上窗櫺,想要進一步躍入室內的時候,晚晴微微遲疑着,還是扯下了窗簾。何昱被他平放在牀榻上,長眉緊鎖,沉浸在夢魘中無法自拔。
晚晴手足無措,擡眼無意中從牆上的沙漏刻盤中一掃而過,禁不住目光一凝:今天居然是五月十五日,傳聞中一年之後紅蓮烈火最鼎盛的日子,兩個月之後的七月十六,也就是中元節後一日,便是整個中州的燈火節,人潮放燈最是熱鬧,對比起鬼節的蕭條,再也沒有什麼時候,比這樣生死相較的鮮明對比更讓人扼腕了。
晚晴在牀榻邊站了一會,相處了這些年,他也沒見過樓主有這種會招致夢魘的奇怪病症。他料想自己在這裡也幫不上忙,樓主有靈力護體,應當暫無大礙,於是預備着轉身離去。然而,他方一動,手腕忽然被緊緊拉住,快如閃電,緊接着那隻手就收緊了,力道巨大,晚晴幾乎以爲自己的腕骨被捏碎了。
他驚駭地看過去,何昱依舊昏迷着,然而伸出手死死地抓住着他,那種動作,和溺水的人抓住一條大木板一模一樣。他倒抽着冷氣跌坐在榻邊,極緩極緩地一點一點抽出手腕,注視着樓主。
他隱約聽見那人低低地說:“林……回……看看。”
晚晴被死死地束縛着,艱難地俯下身子,想要聽清楚何昱到底在翻來覆去地念着什麼。從七年前他進入凝碧樓開始,就很少看過樓主那張臉上有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更不用說樓主現在這副模樣,好像一截峭拔的勁竹,在凜風中被從中折斷,孑然欲摧。晚晴靠近了聽,終於從零碎的字句裡拼湊出他到底想說什麼,於是手心的燈盞便轟然滾落在地——
何昱薄脣一張一闔,說的是:“林青釋,你回頭看看。”
他反覆地說,換着稱謂:“望安……”
“道長……”
“林谷主”
“記得是最好的紀念,可我想忘記你,再也不要記起了……”
“林青釋,你回頭看看……爲什麼,爲什麼你施惠芸芸,偏偏不渡我?你又爲什麼把我一個人仍在火裡?爲什麼?”
火?什麼樣的火?莫非是紅蓮劫焰?樓主他曾是……腦海中飛速掠過與林谷主平生相交甚密的那幾位,陡然停駐在一個早已死去的人身上,那個謝氏年輕的家主,曾在奪朱之戰中死於紅蓮劫焰的那個,莫非他竟是……?
晚晴萬分驚懼,長久地怔在那裡,只覺得心口彷彿被一隻巨手攫取住了,用力攪動,生生髮疼。他擡頭看向窗外,明明綺窗下的那一輪冷月掛了許多年,可他到如今才覺得有冷意,徹骨的冷。
何昱說話的聲音很輕,恍如夢囈,幾不可聞,卻一字一字如針紮在心上。昏沉的發病中,他並沒有太多的表情,依舊是淡淡而冷銳的,眉目卻緊蹙,彷彿封鎖着許多葳蕤的草木。他不住地顫抖,彷彿要以此壓制住身體裡什麼噴薄而出、瀕臨破碎的情緒,晚晴眼睜睜地看到,他垂落在外面的那隻手抖落如旋葉,上面橫亙着的傷痕深可見骨,猙獰而駭人。
這不是一般的刀劍所能造成的傷口,倒像是烈火的灼痕。
晚晴攥緊了衣角,心中隱約浮現出一個猜測,關於爲什麼何昱的容貌、聲音,都和那位謝氏家主已知的資料沒有半點相同。他博聞強記,翻閱過許多堆積在樓中生塵、常年無人問津的典籍,其中有一冊《雲萍異聞錄》,似乎是如此記載——在紅蓮劫焰中倖存下來的人,魂魄已被燒離身體,遊離三界之外,唯有尋機徹底改換面全身,才能讓魂魄重回軀體之中。可是這個改換的過程是極其痛苦的,靈魂要清醒着,承受一寸一寸銼骨削皮、拔筋換脈之痛,承受着七天七夜如同凌遲的酷刑。
那七天裡,靈魂在劇痛中無處可去,唯有思量前生諸事,進入相交相知甚至相負之人的夢寐中叨擾,或許會對那些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而那之後,就是靈魂的新生。
等等,莫非林谷主他,就是因爲樓主的入夢而雙目失明嗎?
晚晴滿心震盪,抓住何昱的手微微鬆懈下來。現在要怎麼辦呢?天亮了,今日午時之後,樓主還要召開最重要的一次會議,向下屬們修訂完善那個計劃,他的異常是斷斷不能被其他人發覺,致使樓里人心浮動,甚至相背相棄。
那,現在要怎麼做?
晚晴的手指從他頸間咽喉上一掠而過,素來冷硬的人在此刻竟似脆弱得毫無反抗之力。少年隨即意識到自己再做什麼,吸了口氣,猛地鬆開手。不,他雖然刻意放走了藥醫谷一行三人,做出了與樓主決定相違的事,可他絕不想背叛凝碧樓。就算樓主制定了那般瘋狂而孤注一擲的計劃,他也始終堅定地站在樓主這一邊,從未想過要抽身或是背棄他。
國士遇我,國士報之。
倘若不是當初樓主從無數年紀相若的少年中,向格外不起眼的他伸出手,他現在必然還孑然一身,在世界最爲低下荒僻的一隅流落。他在凝碧樓的這七年,雖然夙興夜寐,殫精竭慮,甚至由於操慮過度,他在弱冠之年就已暗生白頭,然而,他漸漸覆上層雲的內心深處,卻隱約有安定和滿足——他有一處類似於家的地方,不再需要像幼時那年漂泊畸零。
所以,他絕不能,絕不能背棄樓主,也不能放任樓主這樣下去,得想個什麼法子,在中午的會議之前,將這件事解決纔好。晚晴沉吟着,手指按住不停跳動的額頭,忽然靈光一閃——在幾位高層加入凝碧樓就職的時候,都會由流蝶蘸起硃砂點在眉間,而將那些最深的執念封印在硃砂深處,以免平日行事太過羈於執念,感情用事。
如果,如果能將樓主的執念從硃砂裡解封的話,再找個法子排遣……晚晴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手指無意中從對方眉間如血的硃砂上掠過,忽然全身巨震,在磅礴而無法抗拒的柔和大力中,他的神念飛旋而出,飛入了對方的夢魘中。
居然是強制植境,晚晴看過去,入眼的是一片青翠蒼蒼、藤蘿搖曳的山色,他躑躅其間,順着何昱原本的記憶拾級而上,終於在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後,看見了綽綽人影——
那是年輕時候的望安道長,白衣如雪,背後是一片豔豔如火的躑躅花,簇擁着花間人容顏明媚如朝陽。晚晴發現,林望安在那個時候,並不如現在這般溫潤如玉,反而頗爲飛揚恣肆,眉宇間也鋒芒畢露。然而,他低眉續續彈奏膝上橫亙着的古琴時,臉容卻沖淡下來,顯得深情而柔和。
“道長,這是什麼曲子啊?”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餘音還未嫋嫋飄散乾淨的時候,晚晴,或者說是那時候的何昱,急不可耐地奔上前去,一把捉住白衣道長按在琴絃上、還來不及擡起的手,把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按在掌心,晃了晃,“快說,快說!”
林望安勾了勾脣:“新曲子,還沒起好名字。”他眨眨眼,“好聽嗎?”
“好聽,好聽!你彈什麼都好聽。”何昱抓着他的手搖來搖去,想到了某件事,語氣倏地低落下來,“望安,你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去彈琴給那個人聽啊?哎,不對,難道你特意創作了新曲子,就是爲了給他聽?”
林望安頗爲意外地點了點頭,直言不諱:“是啊!”
何昱一瞬間臉都裂開了,滿口苦澀:“哼,你居然彈新曲子給陌生人聽!你才認識了他兩天!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過了一個月,你才彈琴給我聽呢!”他不滿地重重哼了一聲,甩開林望安的手。
林望安瞥了他一眼,打開了身旁食盒裡的梅萼糕推到他面前,拈起一塊送到友人脣邊:“好了,消消氣,你和他不能比的。”
晚晴能完完全全地體會到當時何昱的種種情緒起落,他似乎已經因爲對方溫柔的舉動而心情好轉,卻又因爲“你和他不能比”這一句話,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望安看他黑了臉,猜出他想偏了,忍不住敲敲他額頭:“亂想什麼呢?那兩位公子是客人,明天可就要走了!你我來日方長,什麼時候聽琴都可以嘛!”
何昱嘿嘿地笑了兩聲,湊過去蹭蹭他放在自己臉頰邊的手,這樣毫無防備的親暱在他身上實屬難得。他忽然覺得“來日方長”是個很美好的詞彙,恰是因爲還有許多的年歲可以並肩度過,所以還有許多種人生經歷可以共同去體會,那真是太好了。想到這裡,他伸手過去抓緊了林望安,跺跺腳:“走吧!”
林望安也反握住他的手,背起古琴:“走吧。”山風拂捲起他的獵獵白衣,在晚晴的視角里,大片大片開成花海的方庭山都是爲他作了背景,花兒窸窸窣窣地飄落在他的衣衫上,他擡手拂落了,指尖一點紅色慾燃。
晚晴恍恍惚惚地覺得,山間這種花色,和眉間的硃砂一樣像血。他不知道這是何昱本來的想法影響到了他,還是他確實是這麼想的,他動了動,眼前就又是不同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