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忽然插了一句:“陸公子,你先前說這是殷氏用於聯絡的通光術,爲什麼映照出來的卻是和阿槿姑娘有關的場景?”她神色溫柔款款,講出來的話卻頗爲直白,一語中的,“通光術究竟是定位還是定人?如果只是定位的話,是不是意味着,阿槿姑娘此刻的位置和神官的位置重合了?”
“啊!”沈竹晞張嘴了叫了一聲,幾乎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有可能這條路並不平坦,而是有褶皺彎曲,所以如果將路重新拉成平坦的線,阿槿和殷慈其實對應的是同一個點。”
陸棲淮一擰眉,顯然此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時沉吟着,抓緊了沈竹晞的手,對畫面上不斷奔跑的人像喊了幾句:“阿槿?你在嗎?阿槿,你能聽到嗎?”
是錯覺嗎?阿槿停下腳步,她居然好像在方纔那一剎聽見了師傅的聲音,微弱虛無,渺遠得彷彿從天邊傳來。她掏出懷中的沙漏,又是半日過去了,爲何這一里路好像沒有盡頭呢?她早已感覺到了不對,這時也不敢再一味盲目地往前,而是盤腿坐下,將燈放在一旁,細細地觀察着周圍。
一片犀角燃燒的冰焰在周圍躍動着,那些犀光懸浮在半空中,毫無依託。阿槿正看着犀光出神,忽然又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這時清晰無比,絕不是幻覺——那是師傅,他在說:“阿槿?能聽到嗎?把祈寧劍抱在懷裡,不要再往前走了,能聽到嗎?”
“能!”她高聲叫道,脣畔吐出的氣息驚得近處火焰颯颯而分。少女心頭有一塊大石沉沉落地,終於安定,她獨行的這四日裡,最害怕的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但她現在知道了,師傅和擷霜君、林谷主他們都在另一邊看着她,她不再是一個人了。
“我能聽到!”阿槿又叫了一聲,從背上取下了一直束縛着的祈寧劍。她試着用力一拔,結果和以往一模一樣,紋絲不動,這柄稀世利刃已經在鞘中封劍了。
“阿槿,祈寧和殷慈之間應該有感應,你試一試!”阿槿聽出那是擷霜君的聲音,與此同時,他們旁邊似乎還有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阿槿皺眉,撇撇嘴:“怎麼試?我的術法在這裡都被壓制住了,除了幾樣最基本的,剩下都用不了!”
那一邊,陸棲淮心往下沉,仍舊維持着聲音的鎮定:“別慌,我猜你和殷神官的位置重疊了,他就在你的正上方或者正下方。”畫面中,少女依言擡頭把燈光往上舉,燈只照亮了很小的一片,其餘都很沉沉的,看不到頂,她又剁了幾下腳,基本聽不見足音,下面是實心的,並非別有洞天。
沈竹晞倒抽一口涼氣,顯然這個結果大出意外:“難道還有什麼機關?你已經進入最核心的位置,卻沒看到不淨之城的入口,是不是有一部分的空間被藏起來了?”
“不錯”,雲袖一直沉默,這時看出些門道,指點道,“我猜應該是下面有問題,下面應該不是全部實心的,而是悄然在發生挪移。”
沈竹晞似懂非懂,靈光一閃:“阿槿,飛到高處的術法還能用嗎?你現在用一個試試?”陸棲淮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覺得他說的應該沒錯,於是叮囑徒弟:“將燈和劍都綁好,飛到高處看看,越高越好。”
阿槿依言行事,當胸結印,腳離地面越來越遠,似乎什麼也沒發生。就在她準備落下去的時候,忽然一陣駭人的力量磅礴而來,裹挾着她的身體,將她重重地往外推了出去!
“呀!”另一端的幾人陡然看到這等異變,齊齊失聲驚呼。
阿槿在空中被兜着飛旋,暈頭轉向,昏昏沉沉中感覺到自己似乎是頭也不回地往外飛,她手抖得厲害,幸好先前將燈綁在了袖口,才能看清周圍的景象。腳下很遠的地方,景色變化得很快,似乎是不停旋轉着的,叫人目不暇接。然而,令人驚異的是,所有燃犀都好像被從中一剖爲二,有一條巨大的裂縫橫亙其上。等到她終於能勉強穩住身體的時候,她抓住一根沒點燃的長犀角,在兩片犀焰之間探身擠入了裂縫。
嗖地一聲,她跌跌撞撞地倒飛進去,通地落在地上,這一次地面是空心的,踩一下便發出空空的聲響。阿槿艱難地撐起手臂起身,瞠目結舌地四顧張望。
這是,幻陣?眼前居然漸次浮現了熟悉的人世景象,阿槿心中警惕,慢吞吞地往前挪,一邊悄悄地問:“師傅,神官在這裡面嗎?我現在要怎麼辦?”
“你先別動。”陸棲淮沉聲說。他旁邊居然沒有人說話,滿室寂靜中,忽然沈竹晞拍着膝蓋“啊”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不等別人問,就連珠發炮一通全部講出來:“我猜,原本阿槿走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圓球,她走在球的表面上,然後不管怎麼走,肯定不能走到裡面去。然後她飛到高處的時候,球將她甩了出去,她便從裂縫裡進來了,所以現在是在這個球的裡面了,大概也就是殷慈被困的地方。”
雲袖目瞪口呆,良久才豎起拇指:“擷霜君厲害,高,實在是高!”
“這樣的話”,幽草思緒清晰地總結道,“阿槿姑娘接下來就要面對那些可怖的試煉了,她要闖進去把神官帶出來。”正說着,她忽然吸了口涼氣,“你們看那裡,快看,那是什麼景象!”
不用她說,所有人都瞳孔緊縮地盯着畫面上的一角,那裡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一百零一隻魘魔所編織出的幻陣,栩栩如生,毫無破綻——那是南離殷府的恢弘背景,從還是少年的殷景吾第一次揹着祈寧離開殷府、去往中州開始,然後是他與林望安因爲一盒梅萼糕不打不相識,再後來,這一對同樣用劍的少年人,一個皎皎如月,一個曜曜如日,被並稱爲中州劍術的雙子星。
子珂發覺,林青釋的手在不斷地顫抖,身爲一個醫者,手抖可能會產生致命的後果,因此他的手向來穩定如鐵。子珂從未看過他如此不淡定的模樣,連眉眼都在輕顫着,脣角緊緊抿起,慣有的從容溫潤現在一絲也無。他看不到畫面,可是能聽到聲音,每句都如同刺一根一根扎進心底——
林望安說:“我分這半盒梅萼糕給你吧!吃了梅萼糕,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殷景吾道:“哈,你這個人說話不算話,梅萼糕都碎了!算了算了,不分梅萼糕了,我請你吃飯吧!我是其它地方人,只是路過方庭,你告訴我,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
林望安嘖嘖讚歎:“你的劍法很厲害啊,這些年,我還沒見過能跟我鬥得不相上下的人呢!”
殷景吾搖頭:“小道長,你身在道門,或許見識過的高手不多。悄悄告訴你,我是南離殷氏的人哦,我也算跟着父輩見過不少用劍的高手——不過呢,那些人都沒有我厲害!”
他又道:“喂,望安道長,謝家那個藍衣服的少年跟你是什麼關係?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好人,你不要再多跟他講話了。”
……
那一對少年人的對話聲逐漸遠去,不知是因爲聲音真的變小了,還是自己本能地抗拒再聽到這些話。林青釋輕輕咳嗽着,年少舊時如天遠,每每回想起恍如隔世。如今,他已是將死的沉痾之身,對於已經塵埃落定的事,怎麼還能再抱有癡妄?
畫面綽綽浮動,最後停駐在南離古寺前的落幕時分,他聽見兵刀出鞘之聲,所有人一同將刀劍鋒芒對準了殷景吾,那個人無力地辯駁着,聲音卻愈來愈低微。再然後,蘇晏驅動着兇屍段其束突然暴起,試圖命中殷景吾卻誤傷了沈竹晞。劍鋒刺入皮膚的鈍響被刻意放得清晰而漫長,居然顯得這個瞬間如同永劫。
林青釋聽見畫面裡蘇晏扯着嗓子叫了一聲,像扯着嗓子啼血的夜梟,而場外的這個,試圖掙了掙手,立刻被他無聲無息地制住,手指搭在他手腕脈門處。林青釋看不到,卻能回憶出接下來的景象,不淨之城洞開,一場混戰之後,金夜寒以身殉葬亡靈,而後就燃起了三天三夜的紅蓮劫火——他記得,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自己逃出後重又衝入了火中,拼力將殷景吾拉了出來。
明明通光術下映照出的火焰是虛無、沒有實體的,可是那種難以抑制的冰寒還是壓迫着室內所有的人。殷景吾在烈火中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林青釋微垂下眼,那時未曾注意,後來也不敢回想——原來,殷景吾向他呼救的時候,用的稱謂居然是“道長”。
從前,只有謝羽一人才會這麼喚他的,鮮衣怒馬的少年人,挑着細眉、昂着下頜,笑語晏晏地叫一聲“道長。”
林青釋用空出的手按着額頭,忽然曼聲吩咐:“阿槿,快去看看,幻境將要終結,現在正是喚醒他的最好時候。”那一端,阿槿微帶疑慮地照做了,可是卻忽然僵住了——畫面陡轉,映出相對而立的兩人,她認出來,那是神官和林谷主,可是林谷主向來清風朗月的眉宇間忽然有着難以言說的悲憤之意,直直地舉起渡生,洞穿了神官的心口!
“呀!”阿槿被這忽然的變故驚得目眥欲裂,脫口驚呼,一時甚至沒注意畫面已經悄然陸續推進到了末尾,終於在如同千百匹錦繡紗緞般的煙氣嫋嫋升起之後,緩慢地退卻不見了。
殷景吾一動不動地撐傘站在那裡,魘魔投下的暗光透過白傘的緞面,映下一片斑駁的剪影。他像木石一樣僵冷,阿槿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神官,我是阿槿,你能聽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