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落之間,金浣煙和史畫頤一左一右裹挾着中間的一個人影跳上來,眼神冷肅,動作卻並不足夠流暢,顯然是先前的傷勢還沒好。那個被夾着的人已經委頓在地毫無生氣,明黃龍袍上沒有多少血痕,顯然是在逃竄中被一擊致命。
金浣煙下頜撇出尖利的弧度,諷刺道:“這皇帝死到臨頭逃竄了,還不褪下龍袍換一身便裝。滿大街都沒人敢穿黃色,就是這點虛榮要了他的命。”他單手將文軒帝提起,越過史畫頤,像抖一面旗幟一樣將屍體在風中來回巡了好幾遍。
喧沸的人羣一時寂然,漆黑長夜中煙火時明時現過於炫目多端,他們在下面看不到具體的情形,只以爲文軒帝被殺死之後,上面人不知何故有耽擱了許久才宣佈死訊,壓根想不到還有沐老將軍這一茬。史畫頤橫着眉,不動聲色地旋開瓶塞,在沐老將軍的屍體上滴下了化骨散。在一陣冷風呼嘯而過的片刻,當朝的前第一將軍就化爲了一灘清水,無聲無息地流走了。
奇怪,史畫頤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這種凜冽果決的氣質就好像一夜之間成長了。雲袖頗爲疑惑,但心知此刻絕非敘舊談心的好時機,於是按下這些心思靜靜望向他,靜候接下來的局勢發展。
在這般動亂的時刻,要怎樣不着痕跡而深得民心地將殷景吾的身份講出來呢……就算民心相向,殷神官能同意嗎?他若執意要從此地離開,千軍萬馬也無計阻擋。
雲袖一時間手足無措,沒有分神去想爲何史家的人會突兀地過來幫忙,她只知道,所有救駕勤王的勢力都被史家人攔下了,而朝廷中文軒帝最爲忠實的擁躉都被史家的黨羽以鐵血手段鎮壓,他們以雷霆之勢在此前的一個月中剿滅了異己勢力,現在滿朝上下文武工商的要員幾乎都是史家的門生旁支了。
史畫頤上前一步,用刻板的語調向衆人宣佈了文軒帝的死訊。她措辭極有分寸,冷定而不冗餘,有所保留地講述了涉山城的動亂之事,但掠去了凝碧樓計劃的雲蘿部分——她認爲,雲蘿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況且目前也沒什麼明顯的證據,很難讓人信服。
史畫頤提氣,一字一句道:“十五年前隱族入侵,奪朱之戰爆發,擷霜君等鏖戰七年終於還世太平——如今七年之後他們再度捲土重來,我們也當奮力抵抗,絕不能讓一寸山河淪入隱族蠻夷的掌控!”
這是她和金浣煙先前商議好的,爲穩住民心,絕口不提隱族人已經全變成不淨之城亡靈的事,只假稱隱族人妄圖東山再起。畢竟,對於普普通通、身無法術的民衆來說,與看得見、摸得着的敵人作戰,比同荒誕不經的亡靈軍團鬥爭要靠譜、且容易接受許多。
果然,地下圍觀民衆在短暫的喧嚷之後又恢復了沉寂,史畫頤剛要再度開口,忽然覺得手腕巨震,叮噹一聲,有一樣輕靈的物事飛掠着撲落在掌心,在電光火石之間攀援上她的手腕,綻放出璀璨光華,在這一瞬間甚至壓過了頭頂的月色。
在金浣煙的驚呼聲中,史畫頤還未反應過來,手就不由自主地擡起,在愈來愈亮的刺目光芒中,她隱約窺見殷景吾露出與她別無二致的驚駭神色,隨即對方的手指上也亮起了別無二致的光芒,交相輝映,璨璨奪目,宛如九天星子落凡塵。
在圍觀人的齊齊吸氣聲中,史畫頤渾身僵直,被手腕上的東西束縛着一動不能動,那種東西壓迫住她身體的每一寸,只能任其所爲——眼看着那兩道光芒交織錯落,已然展現出神印比翼齊飛的圖案,她旋即心中瞭然,這居然是皇天后土的光芒!
雖然搞明白了,心中的震驚錯愕只增不減——爲什麼后土真的會選擇她呢?
史畫頤想到在族中秘典上看到關於皇天后土的寥寥數字記載,抿緊了脣——那上面說,皇天后土並不爲成全兩位持有者的因緣,而是要遴選出駐守江山的帝王血脈和最適合的陪伴者。當初看到這個,她和金浣煙便開始計劃,陸棲淮和雲袖弒帝的動作太大,史家耳目衆多,他們只稍微得知其中一點邊角消息,就艱難地推測出了全景。
這促使史畫頤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而步步行至此,也再無退路了。她將心中的疑慮迅速地壓下——這也算是她和金浣煙計劃的一部分吧,沒想到這般輕易就能實現,讓皇天后土展現在衆人面前。
“那是皇天!后土!”不知是誰叫了第一聲,底下人紛紛仰頭,看着光芒簇擁中那一對並肩而立的年輕男女,他們都負着劍,容貌卓越、氣質拔羣,看起來萬分般配,宛如神仙行走在畫卷裡。
越來越多的人在一傳十十傳百的誘導下想起了皇天后土的傳說,文軒帝的倉促被刺原本讓他們茫然而無所適從,但平民百姓只要不關乎生計,本來也不甚關心統治者到底是誰,反倒更熱衷於八卦,這時便三三倆倆湊在一起聽長輩低聲講皇天后土的故事,露出崇敬之色,充滿敬畏地仰頭看着那兩人。
殷景吾手指不受控制地擡起,心往下沉——后土居然能重新選擇主人?居然還在這個微妙的關頭選擇了史畫頤?他綜合了雲袖今日怪異的表現,立刻洞徹出了她的意圖,雲袖居然想把自己推上帝王?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從何而生,她又爲什麼一定要刺殺文軒帝?
恰在此時,雲袖急匆匆地傳音給殷景吾,簡短地解釋了雲蘿的事,最後說文軒帝已經誤服了雲蘿草,將要變成雲蘿一樣的傀儡了。短短一席話只聽得殷景吾面色慘白,變了幾遍,忍不住便看向旁邊的史畫頤。
史畫頤顯然也接到了傳音,但她早已探聽清楚事情的來去,這時雙眉上挑,不動如山,脣邊抿出冷傲倔強的弧度。她隔着神光微微擡頭,湛湛隔空遠望着也許就在此處不遠的人,那是她從此刻起便分道揚鑣、再也無緣的人。
她側眸瞥去,似是無聲地催促,金浣煙嘆了口氣,手往上揚,做出了那個先前他們約定好的手勢,訓練有素的史府中人紛紛得令,忽而便接二連三地匍匐跪地了:“天佑岱朝,國祚綿長!”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他們的動作號召下,所有的百姓也跪下呼喝:“天佑岱朝,國祚綿長!”一雙雙殷切期盼的眼神都對準了那一對年輕男女,百姓雖然被隱瞞着不知真相,可是隱族入侵的傳聞足夠讓他們恐慌許久,憂慮生死,此時若羣龍無首、一盤散沙,便無異於將大好河山拱手讓敵,幸而此刻他們能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是上方這兩人,史家的繼承人和中州最富盛名的神官,他們一定能帶領整個岱朝平安度過難關的。
戰亂當前,烽煙逼近,百姓全然顧不得心裡因爲雲袖等人先前刺殺文軒帝而生起的芥蒂,只是匍匐着聲聲呼喊祈求:“天佑岱朝,國祚綿長!”
殷景吾想要開口說話駁斥,或是乾脆振衣而去,他多年修行心冷如鐵,即使是天下萬民的祈求擺在面前,於他也和草木並無二致。可是他竭盡全力想要開口或動彈,卻沒有絲毫成效,從皇天神戒上流轉出的神光化爲無形的繩索捆住了他,又一點點滲透進身體裡。
“你是誰?”他沒有錯過腦海裡輕微的一聲咔嗒,警惕而無聲地問。
“我是皇天——”駭人的大力瞬間磅礴地席捲而來,攫取了他的靈智,皇天器靈瞬間佔據了他的身體,操控着他走向史畫頤。殷景吾雖然修行道行頗深,到底也搶不過三千年沉眠的老法器,這時居然毫無抵抗之力。
另一邊,史畫頤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他們的身影被籠罩在兩團光裡漸漸融合,兩個人緊靠在一起,緩緩托起彼此的手轉向人羣,在短暫的寂靜中,人羣爆發了足可掀翻天地的驚呼,喜極而泣般的:“真的是皇天后土!”
殷、史二人背後,比翼齊飛的蟠龍飛鳳圖案升起,熠熠生輝映着朗月星河,流淌在他們眼眸中,如同神祇降世般令人折腰。雖然人羣都在歡呼飛騰,那些隸屬於史家的勢力也宣旋即接受,可仍有一部分高官僵持權衡着沒有下場,直到——
棗紅色長袍獵獵如飛的將領宛如一柄長劍,點足掠起,施施然落在樹梢略遠的地方。鄧韶音將有思刀高舉過頭頂,躬身將長刀遙遞出去,輕輕一推,朗聲道:“靖晏軍上下恭聽兩位號令。”他一指點在刀刃上,將其擊飛,眼眸籠罩在暗光裡,看不真切其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雲袖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冷戰,鄧韶音居然這麼早就表態了,實在是出乎預料,她還以爲這塊難啃的骨頭要冷硬到最後一刻。可是……她忽然想起來,鄧韶音也誤服了雲蘿草,而云蘿的罪魁禍首凝碧樓,居然今晚由始至終都沒有動作?
雲袖心往下沉,覺得不對,卻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而場上,皇天的器靈控制着殷景吾接了有思刀,嘴脣一張一闔地說着那些官話,賓主盡歡,很快便有更多的高官權貴示意臣服,史畫頤也在其中,推波助瀾,整場的氣氛很快地歡騰起來。
不對勁……雲袖把目光投向遠處的高樓上,她知道陸棲淮整晚都在那裡,雖然他沒有露面,可是確確實實由始至終都在和自己並肩作戰。那麼對於這樣的情況,他怎麼看?
事實上,陸棲淮正在費盡心力壓制住沈竹晞的狂躁不安,自從看到史畫頤接了后土的那一刻,沈竹晞就爆發成了天邊最瀟灑的那顆流星,不但嘴巴里咕嚕咕嚕唸叨個不停,更是拔刀而起就要衝到場中去問個清楚。璇卿是不是被脅迫了?她爲什麼要說那樣的話,又那樣做呢?
“朝微,不要亂動!”陸棲淮低喝道,雙手鉗制住他的肩膀,壓着少年讓他動彈不得,而後附身貼在他耳邊,“別緊張,他們會沒事的。”
“你怎麼知道?”沈竹晞咳嗽着,漸漸放棄了掙扎,頗爲疑慮地瞧着他。陸棲淮滿臉篤定,並不如何擔憂,顯然是知道什麼內情,又道:“皇天后土是有靈之物,會自動覓得主人——有緣就是有緣,無緣也必定是無緣。”
“可是璇卿……”沈竹晞遲緩開口,驚疑不定,“爲什麼后土神鐲會重新選擇璇卿?若是這樣的話,殷景吾爲帝,那璇卿豈不是要……”
他頓了頓,鬱鬱不樂地將“當皇后”這三個字吞了下去,隨即便驚訝自己爲何如此情緒低落。皇天后土的主人有夙世緣分,可是璇卿……璇卿分明不是這樣的,她之前甚至都不認識殷慈!
“朝微”,陸棲淮看他滿臉頹然沉鬱之色,嘆了口氣,緩了語調,“你既然不喜歡史姑娘,爲什麼會這麼難過?”
“你既然不答應她,那她有了更好的歸宿,你難道不爲她歡喜嗎?”陸棲淮挑起一邊的眉,故意如是說。
沈竹晞手背上青筋凸起,怒道:“這算什麼更好的歸宿啊?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時候成爲衆矢之的有什麼好的?就算是山河已經平定了,成爲皇后難道就好了?高處不勝寒,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破壞了,不如棲居山野來得更爲自在。不行,我得問問璇卿到底是怎麼想的!”語罷,他又再度劇烈地掙扎起來,想要甩開陸棲淮,“陸瀾你不要攔我!他們打不過我的!我……”
他忽然噤聲,因爲陸棲淮閃電般地倒滿一杯梨花酒送到他脣邊,捏着他下頜直接灌下:“朝微,喝點酒,冷靜一下。”
冰涼的液體讓沈竹晞全身都打了個激靈,他停止了掙扎,悻悻道:“陸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大能喝酒的……”被這樣一攪和,紛紛擾擾的思緒都退卻了不少,他定定地盯着遠方看了半晌,直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感攫取了他的靈智。
不應該啊?他往日雖然會喝醉酒,卻並不容易輕易醉倒,而且是這種不容抵抗的昏睡慾望,怎麼回事?難道是陸瀾?沈竹晞一瞬把眼睛瞪圓了,陸棲淮把手伸到面前拉住他,他也沒反應過來,只是有些發怔:“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