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進來。”陸棲淮道。
疏雨過簾,冷風蕭瑟,雲袖無聲無息地掩上門,剛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這一方空間裡便只有她輕若虛無的腳步聲,緩緩出門去。
雲袖在窗邊停駐了一會兒,看陸棲淮半坐在沈竹晞踏遍,手撐着額頭,他的目光深遠寂然,彷彿裝下一整片窗外曙光乍現的天空。她打了個激靈,忽然覺得蒼涯如此單薄瘦削,在冷風中金棕色衣袂翩然席捲如雲,整個人好像隨時都會升空而去。她心中涌現出極大的驚怖感,生怕對方就這樣消失無痕。
她忽然有種衝動,想要去緊緊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將他冰涼的指節緊緊包裹在掌心。然而,陸棲淮臉上那種陌生的神色讓她望而卻步。
雲袖心中澀然,微微別開臉,爲什麼陸棲淮分明站在她身旁,她卻覺得她們之間遠隔如天塹呢?他們已經算是戀人了,本該親密無間,可是他好像遠得連一片衣角都讓自己抓不住。此刻他在想什麼,又即將要說什麼呢?
陸棲淮忽然回首,無聲地催促她離開,施了一個隔聲的結界,而後狀似毫無留戀地再度回頭,眼神不避不閃地緊緊定在沈竹晞臉上。少年人睡顏沉靜,在夢裡眉目彎彎,似乎想起什麼愉悅的事情,脣畔微微勾起,弧度像天際的新月。
“獨自在黑暗裡走了這麼久,我就要走不下去了。”陸棲淮靜靜凝視着,明明眼神落在他身上,目光卻是渙散的,像裝了一片無垠的虛空。他說着如此沉重的話語,可是卻面無表情,連聲音也無波無瀾,彷彿是跋涉的旅人已然不堪重負。
“朝微,你現在聽不到,反正聽到了也會忘記——我只敢在這個時候說,再不說,我便真的無以爲繼了。”陸棲淮說話的語調罕見地遲緩起來,可是細聽來卻沒有半分猶疑,“從此我又是一個人了。”
“雖然這千百年來,我都是一個人過來的。”陸棲淮斂了眉眼,力持平靜地說着石破天驚的話,“其實我千百年前就認識你——我的時間線是全然混亂的,缺一老人算不到我的命格,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命懸一線,蕭居雁說的沒錯,我是一個溯時者。”
“我可能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個溯時者了。”陸棲淮心潮如沸,“溯時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我從一百一十年後溯時回到如今,爲了溯洄這一百年,我要用一生的時光和千年的孤寂來換取。”
他語調平和而時有起伏地對着沈竹晞講述着,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揭開塵封已久的故事,抽絲撥繭,直至剜心蝕骨。這個故事實在太過於沉重,不應當讓清醒的沈竹晞去揹負,可是在對方昏迷時這樣平淡講起,就好像對着淙淙流水,緩緩盪滌去心頭的塵埃。
他道:“朝微,原本在一百一十年後該有的那個時空,我是不死不滅的,就是所謂的永生者,和阿槿一樣。那時候你我是摯友,就像如今這樣,我親眼看見你死去,可是我實在不能接受你死去的這個事實。就像那一日在紀長淵的墓室裡,通過引夢石你所看到的那樣,你最後葬身於平逢山上的紅蓮劫火中。”
陸棲淮聲音發澀:“那是你,緋衣獵獵的你,或者說是方紋井。”
“蕭居雁管窺蠡測,隨性臆斷,一下子猜錯了很多事,可是他關於方紋井的這點說得千真萬確,你確實是方紋井,方紋井就是你。”陸棲淮說,“原本,奪朱之戰並沒有終結在七年前,隱族人也沒有全部變成亡靈遁入不淨之城,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奪朱之戰停了又打,打了又停,一直打了一百一十年!”
“那時很長的一段時光,岱朝和隱族的數代人都生活在長久的戰亂和脆弱的和平中,而你,你在幹什麼呢——”陸棲淮抿着脣,若有所思,“在南離古寺的落幕之戰中,蘇晏沒有打開不淨之城,打開城門的是金夜寒,你也沒有死去變成一縷亡魂,而是被雲袖和殷景吾聯袂救下。”
“金夜寒是不淨之城的勢力,在如今被篡改的時間線中,表面上看是因爲何昱吹奏的一曲《來夜》刺激到她,所以她縱身入不淨之城,以身爲飼。事實上,這都是算計好的,她將自己的弱點告知何昱,何昱聰明絕頂,卻還是被她反過來擺了一道,給了她一個投身入不淨之城的完美契機,不必像原本的時間線那樣,與天下人公開決裂。”
“扯遠了,還是說你——在那個時間線中,因爲金夜寒的動作,不淨之城的亡靈肆虐猖狂,已經蔓延遍了中州。你用一百一十年研究出了一勞永逸解決亡靈的方法,那才叫真正的以身爲飼——你決定在平逢山上打開不淨之城,同時燃起紅蓮劫焰,引發不淨之城的河水倒灌而下,而你和亡靈們先遭受劫火洗禮,後經過無底海水沖刷,盡皆魂飛魄散,永生永世不復存在。”
“其實這法子很簡單,也並非沒有人想到,只是從來沒人願意那樣犧牲自己,除了那時候的你,方紋井——朝微,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方紋井明明和沈竹晞同樣都是你,卻是截然不同的人。奪朱之戰將方紋井鑄造成了一柄利刃,雲袖和殷景吾的捨身相救讓他意志如鋼鐵,心如止水,以至生無可戀,所以最後才做出那樣的決定。”
“而我原本是在奪朱之戰期間認識你的,我目睹了你的改變,萬般痛心,卻無能爲力。”陸棲淮一氣說了這麼多,半蹲下將臉埋在臂彎裡,因爲壓住了嘴脣,說話的聲音沉悶而嘶啞,“正如你在引夢中所見,我在你魂飛魄散前一刻趕到平逢山,可是仍舊無法阻擋你給十萬亡靈殉葬。我那時候痛惜你的離去,悲慟至極,這種過於強烈的情感凝結成實體,讓分外敏感的周遭環境覺察到,也因爲你所造成的天上之河的動盪,那一次,我誤打誤撞地找到了無底海岸的入口。”
陸棲淮停頓了許久,艱難地組織着詞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睡夢中的沈竹晞雙眉似乎蹙起一絲,連帶手指也些微地動了動。他明白,沈竹晞確實能聽到他說話,可是在三天後醒來時就會忘記,於是他講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分外柔和些:“無底海又名天上之河,也叫歸墟,在歸墟逆流而上,就能溯時而歸。”
他說:“我那時候就決定了,我要回到一百年前你剛出生的時候,去救活你。”
“那裡面是一片純然的深黑,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滑落到深海里,去往某處不知名的時空。而我進去的時候,有一道聲音——或許是歸墟的神靈,他告訴我,歸墟和外面的時間是十比一,如果我想要溯時到一百年前你還在的時候挽回這一切,就要在歸墟里不停地行走一千年。”
“他不肯輕易放我溯時而上,於是我們打了一場,後來他同意讓我走,代價是用餘生的壽命來換——我本來是不死不滅的,現在生命便終結於我進入歸墟的那一年。”
他說的輕描淡寫,匆匆掠過,實際上是不願意再回想那段經歷。他或許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走進歸墟的生靈,也是唯一活着走出來的,歸墟中一直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沉墜在心上,而他睜着眼走了一千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心上灌了鉛,或是全身浸在辣椒水裡,那種火辣辣近乎於凌遲的疼痛和恐慌無可抑制地包圍了他。
陸棲淮抿着脣:“那一千年中,我反覆回想着過往的故事,如同沉溺深海,直到再無可思亦無可戀。在那之前,我的生命無比單薄,宛如滔滔不絕、永不停息的長河奔流向前,從來沒有什麼波瀾迭起。”
“朝微,一百一十年後的我不死不滅,無心無情,就和何昱所要製作成的那種雲蘿一模一樣,我棲居在山中,長長久久,心如止水,不知年歲。如果不是偶然遇見你,或許我不知道怎樣纔算是‘活着’。所以在那種絕望的情境下,我能記起的,也只有和你相關的事情。”他淡淡道,不敢閉眼,生怕眼前一旦陷入黑色,那種窒息一般的痛苦又要再度將他淹沒。
他在回憶的深海中苦苦掙扎,竭力喘息:“我在歸墟里感覺不到外界時間的變化,只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走,憑着感覺在一處地方破壁而出,縱身躍入了無底海,離開了歸墟。可是我對於時間的度量出了差錯,我去往中州的時候,是奪朱之戰爆發前的三百年。”
陸棲淮垂下眼簾,脣畔笑容柔和如春水,說出的話卻如喟嘆:“然後我就等了你三百年——這三百年間,我依舊保留着某種程度上的不死不滅之身,容顏不曾有變更。我化名陸挽冬救了你祖父,然後施了法術,將自己封印在周家祠堂的畫裡,靜候你的到來。”
“你大概覺察到我體溫過低,冷如霜雪,甚至沒有心跳——畢竟我已經不算是活人,所以也不用吃喝,便在畫軸裡安然度日。”陸棲淮說,察覺到沈竹晞在昏沉中眉毛微微一動,不由得心往上提,屏住呼吸,靜待了許久。沈竹晞也沒有其他動作,於是他放心地繼續往下講:
“我在畫軸裡守着你出生、成長,同時也能自由活動。還記得你在蕭居雁那裡看到的畫嗎?還有阿槿說的那些關於你的畫像,那些畫便是我那時候畫給你的,關於你我相識之後,朝夕相對的那些顰笑點滴。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而充滿希冀的,宛如零落不起眼的種子在絕壁向深淵的斷崖上生根發芽。”陸棲淮手指虛虛地勾畫着,在遐想從前的事,“後來你就出生了,一開始只有這麼大——”
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小糰子,因爲施了法術,指尖有白熒熒的光,收束不及,帶起一團毛茸茸的,像一隻憑空出現的白毛球,疏忽即逝。他將臉湊上去蹭蹭,微笑:“那時候你還是玉雪可愛的一小隻,在很短的時間裡,也就十年吧——對我來說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忽然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