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親手替他關好了房門。
小狼王盯着她的背影離去,不敢置信。
這女人。
這表面上柔順之極的女人。
甚至於,她嫋娜離去時揮舞的手腕,手腕上翠綠的玉鐲——他猛然記起,這是大費賞賜之物!
她一直佩戴着大費賞賜之物。
包括她身上精美柔軟的絲綢裙裳。
他呼吸急促,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許久,纔將手裡的酒樽狠狠地砸在地上。
有敲門聲。
進來的是戎甲。
他一看戎甲,就怒不可遏:“戎甲,你趕緊把姬真給送回白駝國,明天就上路……”
戎甲很意外。
“必須送走,明天就令人送走,一天也不許耽誤!”
“大王,爲何忽然做出這個決定?”
“本王既然已經作出決定,就絕無更改!”
戎甲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這非常時刻,大王不但不應該送走姬真姑娘,相反,更應該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昭告整個白狼國,以喜慶來凝聚民心……”
小狼王本已經火氣攻心,聽得這話更是火冒三丈,怒道:“去年不已經舉行過婚禮了嗎?現在還弄什麼婚禮?難道要二婚嗎?難道你們還想因爲婚禮再被人家偷襲一次嗎?”
他感覺這女人簡直就是一個掃把星。
若非那場婚禮,自己根本就不會大意失國。
偏偏她竟敢還因此瞧不起自己。
“大王息怒!去年的婚禮尚未舉行完畢,便被破壞。那根本算不上一場完整的婚禮,這一次,大慶一場,昭告天下,目的自然不是爲了婚禮,而是重新振作百姓對大王的信心……”
小狼王作聲不得。
“實不相瞞,屬下有一事並未稟明大王,大王返回白狼國的消息,去年年底就散播出去了,但是,這幾個月,才集結了區區幾千人馬,其他部族則更多在觀望之中。屬下屢屢給他們送去信息,他們卻總是左右推脫,猶豫不決,這分明是大家被那場偷襲嚇怕了,對大王的能力有所疑慮。而且,更多的小部落首領是因爲沒有親眼見到大王,不肯相信大王真的平安無恙歸來了,所以,大王必須儘快找一個理由,在衆人面前露一臉,打消他們的顧慮,如此,方可凝聚人心……”
再也沒有比一場盛大的婚禮,更好地傳達小狼王還健在,而且力量遠遠勝過以前的由頭了。
戎甲的“智多星”名號可不是白來的。
小狼王依舊滿臉怒容,走來走去,卻一言不發。
“屬下不知大王和姬真姑娘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又不知大王爲何要忽然更改心意,可是,在這關鍵時刻,大王如果遣走姬真姑娘,便是最不明智的選擇。一來,那會令天下百姓寒心,二來,也是得罪白駝國,只恐引發四分五裂。我們根基未穩的情況下,絕不能自斷一臂,否則,白狼國便再也沒有重新崛起的機會了……”
姬真這個王后,非做不可。
而且,只能是她,而非別人。
小狼王頹然坐下,捧着頭,還是一言不發。
戎甲還要說什麼,他一揮手,心煩意亂:“我都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屬下就立即着手準備婚禮了。”
“你全權負責就行了。”
小狼王走了幾步,又拿起那個小蠟丸看了一眼,淡淡地:“馬上傳令下去,連夜開拔。”
“屬下遵命!”
一炷香的功夫,小狼王和一干屬下、女人,已經走得乾乾淨淨。
快馬輕裘,就像所有南來北往的商旅忙着趕路一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連同在白旗鎮的百里行暮和鳧風初蕾也不知道曾經和他擦肩而過。
……
天已經大亮。
簡陋的客棧亮如白晝。
隔壁房間,隱隱有百里行暮熟睡的呼吸聲。
可是,鳧風初蕾卻翻來覆去,雖然昨夜一夜無眠,可哪裡又睡得着?
眼前,老是出現那個青色袍子,明豔絕倫的女子。
百里行暮跟她談什麼談了一夜?
而且,他倆居然是故人。
故人——明明那女子看起來才二十來歲,年紀輕輕,怎會是他的故人?
再者,“故人”二字,便將自己和百里行暮的距離拉得很遠很遠——彷彿他的過去,她完全知曉,而自己卻一無所知。
而且,百里行暮的稱呼好親切:阿環。
她很震驚,一般來說,百里行暮是不會對任何女子如此親切的。
再加上百里行暮對自己那種冷淡的態度,她再也忍不住了。
好幾次要衝出去大聲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是,她不好意思。
她甚至爲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羞慚。
魚鳧之王,爭風吃醋,成何體統?
她生生忍着,決心怎麼也不能墮了自己的尊嚴。
翻來覆去,折騰到快中午,鳧風初蕾才勉強睡着,可是,不一會兒,便醒來了,揉揉眼睛,頭暈腦脹,巴不得再睡一會兒。
可一想到要趕路,立即又坐起來。
窗外,正午的烈日高照,火辣辣的太陽令人觸目驚心。
門口,卻傳來百里行暮溫柔的聲音:“初蕾,再睡一會兒吧,現在太熱了,我們傍晚再出發。”
她心裡一鬆,再次躺下去,幾乎立即就睡着了。
再次醒來,已經快夕陽西下。
那些晨昏顛倒的商旅大部分都還沒起牀,用餐的人也很少。
二人坐在一間雅座裡,非常安靜。
飯菜特別豐盛,甚至還有一大盤鮮豔欲滴的大西瓜。
委蛇大讚:“這西瓜唯有西域之地纔有,我們在魚鳧國和陽城都從未見過。”
“所以,才叫西瓜嘛。”
鳧風初蕾嘗一塊,頓覺清甜涼爽,味道果然好極了。
她見百里行暮只微笑着看着自己,就拿起一塊西瓜遞給她,興致勃勃:“你也嚐嚐。”
百里行暮接了,卻不吃,只是放在一邊,搖搖頭:“我不愛吃這些東西。”
她有點失望,不再吭聲,只是默默吃飯。
委蛇察覺氣氛有點詭異,也不講話了。
明明那麼豐盛的飯菜,卻味同嚼蠟。
百里行暮自然沒有忽視她的情緒,可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忽然想,接下來的這段死亡之旅,也許,根本就沒必要叫她同行了——無論是勝利還是失敗,也許自己都無法走出茫茫大漠了。
他並不怕敵人的厲害,而是怕自己的死亡。
尤其,居然被她親眼目睹自己的死亡。
而且,那神秘的力量一直在暗處,在她的神力沒有大成之前,自己死後,她豈不是隻能任人宰割?
理智提醒他,應讓她馬上離開這裡:無論是回岷山召集舊部還是去周遊天下,都比現在好。
可是,真要開口讓她離開,竟覺茫然無措,惶惶不安。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真是十幾萬年來,絕無僅有。
他是炎帝利用自身基因單獨創造的一個人類,因爲不經母體孕育,半神人的屬性就遠遠超過了人的屬性,所以,和炎帝一樣,很長時間缺少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較常人平淡許多,於兩性之間,更加沒有絲毫興趣。
黃金時代的男歡女愛,在他眼裡,那是毫無意義的無聊事件。
不止慾望,他對權勢,黃金,統統都不太有興趣,就連天下被黃帝奪去,最初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以憤怒的。
直到在軒轅殿中,第一次目睹幾十顆阿格尼亞同時在自己的土地上爆炸;
直到不周山之戰,自己駕駛戰艦一怒之下摧毀了人類的根基;
直到第一次的重傷死亡;
直到那一萬年的古蜀柏灌王生涯;
他身上半神人的特質慢慢退化,人的特性慢慢加強。
再到一萬年的重傷沉睡,醒來後,人的屬性,幾乎徹底取代了半神人的特性。
不止是因爲傷勢,更因爲氣候,環境,空氣裡的微量元素的改變……他的肌能,也正慢慢地蛻化成人的特性。
喜怒哀樂,越來越強烈;七情六慾,忽然洶涌而出。
愛恨嗔癡,貪婪慾望……種種人類的德行,在他身上全部復活。
就如此刻燃燒的五臟六腑的痛苦,他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在凝固成一塊一塊小小的黑炭。
死亡,無聲無息迫近。
麻木,比巨疼更令人恐怖。
上元夫人有一句話說得不對:鳧風初蕾,她不是粗心,而是他這個半神人掩飾得太好。別說一般的人類,縱心細如髮的委蛇,也根本沒意識到他的中毒,只以爲他的心臟嚴重受損。
他已經失去了上古年代,對任何人都坦誠相告的勇氣。
好一會兒,他開口了:“初蕾……”
她放下筷子,看着他。
她甚至氣鼓鼓地,心想,若是他說了什麼不愛聽的,自己便不原諒他了。
對,一定不原諒他了。
可是,他不說下去了。
他的沉默,反而讓她不安。
尤其,他滿臉的凝重就更加讓她不安——這種神情,絕非男女之情,或者庸俗的爭風吃醋。
不不不,都不是。
這神情,她無法形容。
這神情總令她想起自己的父親、甚至大禹王——那是一種不久於人世的長者的神情,說穿了,就是一股垂暮之態。
可是,他分明就是一副年輕人的樣子,永遠也不會衰老啊。
百里大人面上,怎會出現這樣的神情?
她忽然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