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很小很小。
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他凝視她,緩緩地:“沒有!”
她擡起頭,忽然眉飛色舞,所有的小小委屈,徹徹底底煙消雲散了。
“哈哈,百里大人,我就知道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你一定只喜歡我一個,一定是,你告訴過我的,我一直記得呢……”
他也笑起來。
可還是追問:“初蕾,你的第三個問題是什麼?”
她的臉又紅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一想到今後再不能和百里大人同行了,就覺得非常難受。所以,一定要問一問,和我分別之後,百里大人是什麼感受?”
他的心口,重重一跳。
“我和小狼王曾在逃亡途中同行了幾個月,但是,每一天我都巴不得擺脫他,覺得他很噁心,跟他同一段旅程毫無意義。我也曾和塗山侯人同行一個月,他當然沒有小狼王那麼討厭,而且,他是我的朋友,可是跟他分別時,依舊絲毫不覺得難受,甚至暗暗覺得自己一個人自在很多。偏偏跟你分別……”
她的聲音低下去,手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一想到今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就難受、害怕,失去了隻身上路的勇氣。可是,我明明已經一個人在路上行了三年多了……”
他微微閉上眼睛,很清晰地聽到自己殘餘頹廢的心臟,砰的一聲巨響。
“那是我第一次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是爲什麼,我害怕離開你,就像看到我父王死亡的那一刻……真的……比那一刻更加害怕更加難受……”
她提高了聲音,無比堅定:“百里大人,我希望能一直與你同行!”
四周忽然很安靜。
她有點尷尬,卻還是伸出手拉住他的手:“呵,百里大人,你該不會拒絕我吧?”
月色下,他還是一直凝視她。
她忽然很緊張,真怕下一刻,他嘴裡便說出一個“不”字!
“初蕾!”
他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察覺她的手在自己掌心裡微微顫抖。
她語無倫次:“百里大人……我其實一直想跟你同行,哪怕你根本就不願意幫我復國,哪怕我再也不能復國,我還是希望和你同行……真的,我追來絕非是要你助我復國……只是出於我內心的迫切……只是,我本領遠不如你,我怕成爲你的負累,耽誤你的事情……可是,你放心,我服用了不周山之果後已經功力大增,一般人已經不是我的對手!對了,委蛇也是這樣,它也能幫上忙的,此去大漠,我們絕不拖你的後腿……”
他一伸手就將她拉在了自己懷裡。
她的心跳,和他的心跳,頻率完全一致。
他忽然如釋重負。
那用力的擁抱,令她也如釋重負。
“初蕾,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她眼睫微微溼潤。
“的確,不周山之行極大影響了我的情緒……可是,那不是主要原因……實不相瞞,此去前路,艱險無比,我怕的是讓你也陷入不可預測的險境……”
可是,他發現自己錯了,她比自己想象的堅強多了,而且,正是三萬多年前那些上古女性的做派:一切遵從內心的抉擇,而不是爲了旁枝末節的東西矯情做作。
劇烈燃燒焚燬的心臟,忽然重新跳動,那種麻木之感,疏忽消失。
他恍如某一次的新生:既然都這樣了,一切,就看冥冥之中的天意了不行嗎?
他斬釘截鐵:“初蕾,我們一直同行吧!”
她微微一笑,雙手緊緊捏住他的大手,“呵,百里大人,這次可是說好了。再兇險的路也不過是天穆之野那般了,更何況,還有你呢。我一點也不怕。”
一個人都不怕,兩個人還怕什麼呢?
她興高采烈:“百里大人,你別忘了,除了不周山之果,關鍵時刻,我還能幻化四面神形禦敵,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做到自控自如,但是,我一直在好好摸索。而且,有了不周山之果加持,再遇到危險時,我估計幻化的能力就更強了……”
“初蕾……”
他很想告訴她,自己需要的並非是她有多大的本領,可是,他說不出來。
“百里大人……”
她欲言又止,她的臉也紅粉菲菲,縱在月色下,百里行暮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聲音也低了下去:“百里大人……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喜歡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百里大人,我們和好吧……”
他緊緊抱住她,內心,第一次軟弱得一塌糊塗。
罷了罷了。
如果大漠之行註定了是自己的死亡之行,那麼,有她相隨,豈不遠遠勝過幾萬年前的獨自偷生?
那是白旗鎮最邊緣上的客棧,二層小木屋,乾淨,整齊,雖然飯菜粗陋,但是,勝在清幽靜謐。
重新坐下,二人的心境都已經大不同了。
就連委蛇,也暢飲三樽。
鳧風初蕾不得不提醒它:“委蛇,喝醉了可是很難受的。”
它大笑:“主人放心,當年我偷喝老魚鳧王十八罐巴鄉清也沒一點事情……”
“十八罐?”
“沒錯。當年巴國還是我們的附屬國,他們盛產名酒,其中最好的酒就叫做‘巴鄉清’,因爲釀製不易,所以產量很少,十分珍貴。有一年,他們來朝貢,送來整整十八罐巴鄉清,我無意中路過,嗅到香味,覺得非同凡響,就偷偷潛入藏酒窖,想嘗一嘗。結果,這一嘗就一發不可收拾,將十八罐酒喝得一乾二淨,等酒窖的管理官奉命來取酒時,發現酒已經一滴不剩,只有我醉倒在旁邊。酒官一怒之下,將我扭送老魚鳧王面前,叫老魚鳧王重重懲罰我……”
“結果呢?”
“老魚鳧王看我醉態可鞠,哈哈大笑,不但沒有懲罰我,還令人給我做醒酒湯。不過,酒醉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我昏睡了整整七天,醒來後,就滴酒不沾了……”
鳧風初蕾哈哈大笑:“今晚,你是又要一醉方休嗎?”
委蛇搖搖頭:“這邊境劣酒,不值一醉。”
百里行暮也笑起來,拍了拍它的雙頭:“老夥計,等大漠之行回去,我請你喝最美的酒。”
蛇眼一亮:“回金沙王城喝巴鄉清嗎?”
“泰山的白果酒,金沙王城的巴鄉清,我們統統都去喝個夠!”
委蛇固然是大喜過望,鳧風初蕾也眼眶濡溼,就像心底的一塊大石忽然被卸下來了。
那是他的承諾!
他這人,不承諾也就罷了,只要許諾了,就絕不會違背諾言。
她如釋重負,將酒樽裡的劣酒一飲而盡,明明粗糙燒喉,卻覺如罕有美酒,醉醺醺的,飄飄然的。
百里行暮凝視她越來越豔紅的臉龐,忽覺麻木的心口在慢慢復甦,癒合,就像是另一次的重生。
那一刻,他起了貪念。
他忽然很想真正不死不滅。
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自己要不死不滅。
可惜,他很清楚,這重生的機會,再也不會到來了。
她仗着酒興,大着膽子:“百里大人,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問出口……”
他似笑非笑,這小傢伙,居然還不好意思?
她一鼓作氣:“你該不會喜歡那個上元夫人吧?”
他哈哈大笑,然後,很緊地握住她的手,一本正經:“不!初蕾,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她樂得幾乎翻跟斗。
她決定以後再也不要提起上元夫人這個名字了,就像自己從來沒聽過她一般。
那一夜,鳧風初蕾睡得異常安穩。
她清楚,此去大漠,風餐露宿,再也不可能找到客棧,甚至很難吃上一頓熱飯熱湯,所以,非常珍惜,吃飽喝足,沉沉入睡。
她甚至忘記了那個潛意識鑽出來的無聲的警告——也沒有向百里行暮提起。
一牆之隔,百里行暮卻靜靜坐着。
委蛇無聲無息地潛入,將一大堆傷藥放在他面前,低聲道:“這些都是當時我從大費宮廷裡偷來的。雖然巫醫們的東西當不得真,可是,我仔細研究了一陣,發現這些都是最最上等的傷藥,雖然明知無用,可是,百里大人還是試一試罷……”
他看着這一堆藥,微微一笑。
巫醫之藥,只能治療外傷,內傷,可是,豈能治療幾千度高溫灼傷的心臟內體?他的傷,不在於肉體,而在於元氣和能量,這和普通人的傷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可是,他不忍辜負委蛇的好意,而是當着它的面,將一大把傷藥認真服下,微笑道:“老夥計,謝謝你。”
委蛇大喜過望:“百里大人,如果有用的話,我願意爲你盜光天下巫醫的傷藥。”
他笑着拍拍它的頭:“這些就足夠了。”
迎着第一縷朝陽醒來時,鳧風初蕾真是神清氣爽,朝氣蓬勃。
剛剛洗漱完畢出門,便看到百里行暮。
“呵,百里大人,你可真早。對了,我們可以出發了,清晨涼爽,正好趕路。”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神秘一笑:“我們先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麼重要的事情?”
“出去就知道了嘛。”
他之所以又從大漠返回,便是爲了辦這一件“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