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幾十里路程,也不過小半個時辰,而且,之所以這麼慢,還是因爲她特意步行,想先了解有熊國周圍的情況再說。
當時,到達有熊國時,正是早晨,太陽初升。
她記得非常清楚,山腳下的太陽真的是朝陽,直到上了半山腰,才變成了夕陽。當時以爲是時間流逝的緣故。可從此後,直到離開,那夕陽也再也沒有變化過。
今天,鹿蜀和委蛇都加快了腳步,目的是想要在天黑前達到有熊國。
可是,走了一個又一個時辰,從晌午,到黃昏,居然一直看不到有熊國的邊境。
七月初,天氣還很長。
可是,直到一輪月亮升上天空,衆人還在茫茫無際的道路上徘徊。
鹿蜀早已汗流浹背,就連委蛇的冷血也開始發熱,大熊貓就不用說了,它速度再快,也趕不上二位,一直落在後面氣喘吁吁,要拼盡了老命才能勉強追上。
可是,居然還是沒有趕到有熊國。
上弦月,就像一輪蠱惑的鬼眼,慢慢地開始轉向半圓了。
這時候,就連姒啓也覺得很不對勁了。
他看看月亮,又看看鳧風初蕾:“真是邪門了。不到兩百里地,我們從晌午跑到天黑居然也沒趕到。”
靠兩條腿跑不到那是正常,可鹿蜀和委蛇也辦不到,那就不一般了。
來時的路,一覽無餘。
乾涸的平地早已被野草取代。零星的播種也還算長勢茂盛。
可前面的路,影影綽綽,山林起伏,壓根分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地方。
姒啓忽然道:“我就不信邪了,走,我們繼續往前!”
鳧風初蕾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沉聲道:“不必繼續往前了。塗山侯人,你還是回去吧。”
他斷然搖頭:“如此詭異的情形,我若不去親眼看看,只怕這一輩子也寢食難安。初蕾,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了。”
鳧風初蕾嘆道:“若真是出了什麼意外,我怎麼對得起你?”
“意外就意外唄。大不了就是大軍走散,一無所有。可我以前一直都是一無所有。”
她盯着他:“你現在可不是以前的塗山侯人!現在,你是姒啓!你若真的消失了幾個月,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我和你不同,我出來之前,已經把一切事務安排好了,金沙王城有鱉靈和盧相主理,邊境有杜宇和厚普駐守。而且,魚鳧國和大夏不同,魚鳧國民風淳樸,國情簡單,杜宇等人足以掌控全局,任何時候不至於發生太大意外。可你們大夏就不同了,諸侯林立,戰亂未平,你若失蹤幾個月,可能結果就大不同了……”
如果姒啓消失的時間在四個月以上,那麼,就算他日後能安全迴歸,諸侯們也早已選好新王,一切跟他沒關係了。
鳧風初蕾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本是堅決不願讓他同行的。
他也盯着她,忽然笑起來:“初蕾,你信不信,現在我是真的不那麼想再和他們囉嗦有關大夏之王的問題了?”
她略一遲疑。
“斟灌氏至少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姒啓也不敢主動成爲破壞禪讓制的第一人,從此,遺臭萬年。後人可不管我是如何登上王位的,他們只會說,我是借了大禹王的光。這樣,大禹王都會因我而遺臭萬年!如果我真的會在有熊國遇到什麼奇蹟,真的如你所說會無緣無故失蹤幾個月,那便是上天註定,我根本不配成爲大夏之王!”
她緩緩地:“塗山侯人……”
他還是若無其事,只是擡頭看了看天空那一輪詭異的月亮:“這一次,就讓上天爲我做個決定吧。如果我真的消失了幾個月,那我正好沒有任何遺憾的退出大夏之王的爭奪。否則,我要是手握重兵,又天天看他們坐享勝利果實,心理多少會有點不平……”
這是他的真心話。
在她面前,他一直沒有任何僞裝。
鳧風初蕾一咬牙:“既然如此,我們就繼續往前。”
這一次,鹿蜀和委蛇都放慢了腳步。
大熊貓也能得以從容地跑在後面。
月亮,慢慢地升上了半空,可是,月色十分黯淡。
周圍的星光反而十分明亮,平素肉眼看不到的許多星辰,都一閃一閃地冒了出來。
鳧風初蕾很注意看了看東井星的方向。
事到如今,她還是難免猜測,會不會跟白袍怪有關?
可是,立即又意識到不對勁:上次自己很快就到達了,這一次卻怎麼都找不到,難道是因爲姒啓在身邊的緣故?
姒啓提着劈天斧,全神貫注看着前方。
他本來對鳧風初蕾講的這個怪事不以爲意,可現在,已經有了巨大的警惕。。
鳧風初蕾也就罷了,她本是魚鳧國人,不瞭解有熊國地形很自然。
可自己就不同了,他自幼在陽城長大,對陽城方圓幾百裡地的範圍非常熟悉。
而有熊國的地界距離陽城也不過幾百里地,他從小就知道那是黃帝后裔的聚居地,非常好奇,少時起,曾多次路過有熊國,也熟悉有熊國的風土人情。
而且,今年二月他才路過此地。
這麼熟悉的地方,自己不可能走錯路。
如果說晚上迷路了,可出發時纔剛到中午,保守估計,在天徹底黑之前,也有三四個時辰。
而且爲趕路,一直都是快馬加鞭,從未停歇。
按理說,早就到了。
甚至按照常理推算,至少已經跑出去五六百里了。
可是,直到現在,有熊國依舊遙遙無期,甚至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
難道迷路了?
再者,委蛇和鹿蜀可都是嗅覺靈敏之物,而大熊貓更是在有熊國的山林中生活多年,還稱霸多年。難道它們也都迷路了?
回頭,只見鳧風初蕾一直低着頭,神情很奇怪。
他順着她的目光,只見大熊貓匍匐在地,頭卻對着月亮的方向,好像渾身在瑟瑟發抖。
動物的感覺,比人類靈敏多了。
大熊貓怕成這樣,肯定是它察覺了前方有什麼危險。
他心裡一沉,上前一步。
鳧風初蕾卻壓低了聲音:“別動,我們就在原地休息,等天亮再出發。”
此情此景太過怪異,他也不反對,立即點頭。
夜風,從遠處的樹林裡穿行而來。
衆人更察覺一陣陰森的寒意。
偏偏天空中的月亮又一塵不變地眨着鬼眼,好像停留在半空,就再也不動了。
已經無法憑藉月色判斷時間的流逝了。
鳧風初蕾不由得又想起那山中的夕陽。
她指着月亮,低聲道:“那天我們到了半山腰時,就如現在這樣,夕陽一直不曾改變,也不落下去,我們覺得只行走了一天,可下山時,那夕陽還掛在天空……”
姒啓也微微緊張。
他忽然也發現,也許,這月色也不會變了。
這一輪詭異的上弦月,會不會讓這一夜,變成了一千年?
又是一陣夜風吹來,饒是姒啓膽大包天,也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忽然跳起來,舉起劈天斧,猛地便砸了出去。
與此同時,瑟縮的大熊貓忽然竄起來,對着月色發出一聲淒厲之極的長嘯,瘋狂地便奔向前方那片樹林。
“快追……”
委蛇和鹿蜀幾乎同時馱着主人追上去。
蠱惑的月色瞬間消失在了烏雲中,一閃一閃的星辰也無影無蹤,天空一片漆黑,所有的活物彷彿到此停止了聲息。
鳧風初蕾和姒啓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響動。
可大熊貓又是震天價的一聲咆哮。
二人本能地追了上去。
眼前,豁然開朗,一輪紅日已然照亮了半邊天空。
姒啓大喜:“天亮了……原來是天亮了……天終於亮了……”
可是,他話音未落,面色就變了。
在他旁邊,鳧風初蕾更是面色如土。
就連委蛇的雙頭,也停止了顫動,死死盯着那輪紅日,彷彿被定住了身形。
那一輪紅日,沒有出現在東方。
它掛在西方。
西邊的天空,霞光萬道。
血紅的夕陽就像奸計得逞似的,也好像自來就在哪裡似的,傲然,自大,無視任何人類的驚恐。
鳧風初蕾懷疑,自從離開後,那夕陽一直在那裡,從未改變。
他們,直接從黑夜進入了夕陽西下。
誰也不知道黎明到底去了哪裡。
因爲,誰也沒有合過眼,甚至沒有打過盹。
腳下,便是有熊國的地界。
他們並非身在山腳,也不是在半山腰,更非聞名於世的大峽谷。
地下,是野草遍佈的平原,對面,是平靜無波的河流。
河面不過七八丈寬,而且已經乾涸了一大半,裸-露的河灘上,全是黑色的石頭,寸草不生。
甚至沒有任何魚類、水中生物的影子。
有熊國全部的地界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生靈。
衆人置身於這死寂的世界裡,許久許久,無法做聲。
就連發狂嗷叫的大熊貓也再次匍匐在地,頭藏在熊掌裡,彷彿它根本不敢看西邊的那一輪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