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屋裡,風和空氣都被鎖住。
月色下,白衣人手裡是一本金色的冊子。
可是,他一個字也沒看下去,只是坐着發神。
有腳步聲,輕輕地,就像一枝花在夜晚無聲無息地微笑調皮,可是,他還是靜靜坐着,頭也不擡。
只是,心裡忽然一鬆。
她輕輕走過去,雙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微微低下頭,貼在他的耳邊,軟軟地:“百里大人……這冊子上寫的什麼呀?”
她細細看一眼,正是自己從老天尊頭蓋骨下面撿起來的那本小冊子,裡面記錄了彎彎曲曲的文字。
“這是什麼文字?我以前怎麼從來沒有看到過?百里大人,你知道嗎?我用太陽神鳥金箔開啓了蜀王的藏寶庫,裡面好多這種金色的小冊子,其中還有幾本是你的親筆呢,可惜,我這次沒有帶出來……”
他隨手將金冊子放在一邊,靜靜坐着。
他在生氣。
那是一種直覺。
她嘟嘟囔囔:“百里大人,你怎麼啦?爲什麼動不動就生氣?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哼哼哼……”
以前,總是他哄她,遷就她,百般地寬容與驕縱。
縱然她不理他,冷落他,他依舊毫不介意。
可現在,他沉了一張臉,明明無喜無怒,可是,她還是察覺一股極其的冷淡,彷彿,他並不是那麼願意在此時見到她。
可重逢的喜悅壓倒一切,連殘存的理智都被趕得老遠,她彷彿一直在夢裡,也一直不願意醒來。
雙手,慢慢往下,輕輕摟住他的脖子。
不言不動,呼吸散落於他脖頸之間。
那感覺,絕對熟悉。
在周山之巔,在不周山上,在白旗鎮,在大漠裡,她都曾這樣趴在他的脖子上……
她忽然覺得很寧靜,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溫暖。
就算他生氣了,他還是百里行暮。
卻不敢想,爲何死去的百里行暮會復生。
爲何百里行暮會對自己這麼冷淡?
更不敢想,這個藍色頭髮的人真的是百里行暮嗎?
潛意識裡,一直在逃避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可是,一忽兒,又固執起來。
“百里大人,我好餓。”
他一怔。
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覺得飢餓嗎?
可是,她偏偏就覺得很餓,自從受傷之後,天天醒來,看到的食物要麼是不知名的野果野菜,要麼是稀奇古怪的花露晨霜,總之,都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
味道美則美矣,可是,久而久之,但覺遠遠不如烤肉的香美可口。
他隨口道:“你想吃什麼?”
“烤肉!百里大人,你給我做烤肉吧!”
“……”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這小人兒,她竟然如此理直氣壯地指使自己去給她做烤肉?
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烤肉?這種腌臢的東西,我從來不吃的。你也別吃,它們的毒素會淤積在體內,慢慢吞噬人類的靈性,直到他們徹底死亡爲止……”
她大叫起來:“怎麼會?不過是烤肉而已,哪有那麼可怕?你快去做吧,以前你在不周山做的烤肉真是美味極了……”
她乾脆站起來,拉住他的手:“起來,快起來。”
他身不由己,只好被拉起來。
火光,烤架,一隻野兔。
在不周山的某個夜晚,鳧風初蕾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朵巨大的紅花之中。
紅花有幾片花瓣,每一片都有一丈多高,到了夜晚,那花瓣會自動閉合,人躺在裡面,就像躺在一間舒舒服服的小屋子裡一般。
那是不周山特有的紅花,後來,走了許多地方,她再也沒有見到過。
九黎,當然也沒有。
她只好坐在一塊光禿禿的石頭上面,雙手撐住下巴,仔仔細細看着烤架。
她本來特別想吃烤羊,可是,她忽然想起在有熊部族看到的那隻可憐的羊羔,她決定再也不要吃羊肉了。
可是,因爲沒有看到過小兔子被狼吃的情景,便覺得小兔子不是那麼可憐。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隻肥美的兔子,慢慢地在烤架上散發出香味,可總覺得還差點什麼。
她很肯定:“百里大人,我總覺得你忘了放一樣東西……”
他輕描淡寫:“不是一樣,是兩樣。還缺鹽和野蔥。”
“那你之前還說烤不來?”
他還是輕描淡寫:“我去人類的數據庫裡看了看,他們都是這麼弄的。”
她瞪大眼睛,就像看着一個怪物。
他都覺得自己像一個怪物,不但是怪物,而且是中邪的怪物。不然,大半夜沒事幹,跑到這半山腰躲起來烤肉?
而且,他一向討厭所有肉類的味道。
那令他想起各種各樣腐爛的屍體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奇臭無比的味道。
只有粗鄙的人類,纔會喜歡各種各樣動物的肉,可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只是死屍而已。而且,每一種動物在被宰殺瀕臨死亡之前,會感到極大的驚恐和痛苦,於是,內部機理就會劇變,會分泌出一股特別的毒素。
越是新鮮的肉,毒素就越強。
人類爲了美味,總是追求新鮮,所以,中毒的程度就慢慢地越來越嚴重,然後,生理機能便慢慢被損壞了,於是,開始被各種各樣的病毒所浸染,體質越來越差,壽命越來越短。
“初蕾,你以後不要再食用任何肉類了,那樣,你也慢慢地會變成一個非常庸俗粗鄙,又多病短命的人類……”
她好奇:“人類許多也長命百歲呀……”
“長命百歲?”
他嗤之以鼻:“如果不食用肉類,人類的壽命本該以千年或者萬年計算。雖然他們已經是拋棄的對象,可是,至少遺傳了一些靈性,比其他動物的壽命長多了。你看,卑賤如烏龜,尚且還能活千年,人,有誰可以千年的了?”
她更是好奇了:“如果我現在完全不吃肉了,那直接就可以長命千歲了?”
他搖搖頭,笑起來:“當然不行。除了不吃肉,還需要有別的東西來恢復人類原本的屬性。比如你,如果馬上不吃肉了,你就需要定期服用各種花露晨霜,再加上我給你的其他藥丸,堅持下去,體質很快就能徹底扭轉,至少,可以完全被控制住……”
說話間,烤兔已經好了,他隨手拔下一把野蔥,揉碎了,丟下去,於是,芳香便四散溢開了。
“好了,這玩意不要也罷……”
他作勢,要隨手將烤兔扔下山去,鳧風初蕾跳起來,一把接過,呵呵笑起來:“我好餓啊……下一次吧……下一次再修煉體質吧……”
他冷哼一聲:“明日復明日,這便是人類的劣根性。總覺得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推到明日,待得明日起來,又想,這不是還有明日嗎?於是,蜉蝣般的朝生暮死,最後一事無成……”
她啃了一點點兔肉,又停下,好奇地望着他:“你不吃?”
“我當然不吃!”
他甚至移開了一點距離,好像非常厭惡那四處溢散的肉香。
“可是,你以前在不周山時就要吃。不但吃,而且比我吃得還多……百里大人,你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我總覺得這一次你看起來很不對勁?都有點不像是我所認識的那個百里大人了……”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百里大人!”
他冷硬的聲音,在這樣的時刻,忽然顯得有點不合時宜。
她原本放到嘴邊的兔腿,又放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又滿是狐疑和不安。
這個人。
這個白衣如雪的人。
要是百里行暮,絕對不會這樣輕易地就翻臉反怒了。事實上,她從來沒有看到百里行暮在自己面前生過氣,更別說用這樣冷漠的語氣講話了。
她默默地把兔腿放在一邊。
她忽然覺得,這烤肉真的一點味道也沒有了。
“鳧風初蕾!”
這聲音很生硬。
之前,她都說了,不要這樣連名帶姓的叫自己。可現在,他又來了。
“委蛇說,你願意爲了百里行暮付出一切代價,是嗎?”
她覺得很奇怪,還是點頭,“呵,當然。”
“無論什麼你都願意做,是嗎?”
“對!”
“那本尊就視爲你同意一切的要求了!”
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殘酷。
她卻不敢問:這要求到底是什麼?
她只是靜靜凝視他,甚至不敢將那句早已在喉頭滾動了無數次的話說出口:百里大人,我們回金沙王城吧。
百里行暮說,以後,我就在金沙王城一輩子跟着你這個女王。
可現在,她不敢提到這個詞。
縱然是活在夢裡,她也希望這夢能更久一點。
她忽然輕輕拿了小玉瓶,放在他的眼前,“百里大人,我以前好多次對着天空呼喊你的名字,可是,總得不到迴應,本來都快絕望了,沒想到……”
那聲音很軟,就像西天紫色輕紗一般的晚霞。
他不由得轉向那隻小玉瓶——月色下,小玉瓶上,分明一張清晰的人臉——那是紅髮白衣的百里行暮。
他心裡忽然很不舒服,覺得那個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非常討厭。
“初蕾……”
她忽然彎腰下來,嘴脣,飛速貼了一下他的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