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子就是陳玉成,太平天國的一個領袖。做領袖之前,便是瞎鹿與沈姓小寡婦那個生於瘟疫之中的麻兒子。幾百年後成了精。小麻子一臉麻坑,不像其它英豪一樣長得虎背熊腰,而長得有點像我──細長,瘦肩,小眼,說話有些張狂和不知好歹。據說洪秀全經常拍着他的腦瓜說:麻子,你還是年輕不懂事呀。就像曹成有時拍着我的腦瓜說我一樣。麻子小的時候,我曾與他玩過一段時間,後來他長大鬧革命去,我就一直沒有見過。麻子小時隨母姓,姓沉;我們一起去上小學,教師孟慶瑞給他起的學名叫沈小麻子。他的母親沈姓小寡婦,河水暴漲時,常到河邊來接我們。沉紅顏薄命,但在我的記憶裡,來河邊接兒子時,脣上仍打着口紅。麻子生於瘟疫之中,渾身上下,有一股瘴氣,動不動就犯,弄得教室對面看不見人,大家捂着肚子咳。他的爹爹瞎鹿,是一個彈弦敲鼓走街賣唱的藝人。瞎鹿有一個師兄叫瞎河豚,長就一副火眼金睛,會看相,會看人,會看鬼,弄神捉鬼。一次到瞎鹿沈姓小寡婦家做客,看到小麻子,嚇了一跳──連手中的筷子都嚇掉了。等從地上撿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一擦,又接着夾盤子裡的烏龜蛋時,夾了幾下,都沒夾起,反被烏龜蛋夾了筷子。瞎鹿見師兄見了一個小孩子嚇得渾身哆嗦,支撐不住,十分不解;便問師兄看到了什麼。瞎河豚這時汗都出來了,一邊擦着臉上的汗,一邊嘆氣:
“活了幾十年,第一次看到。”
瞎鹿忙問:
“看到什麼,看到什麼,他不就是個麻子嗎?”
瞎河豚直搖頭,說:
“說破英雄驚煞人!”
瞎鹿也吃驚,用筷子指着小麻子背影:
“知道師兄火眼金睛,難道這孽障將來有什麼發展嗎?”
瞎河豚搖頭,湊近瞎鹿眼睛說:
“哪裡是發展,恕我直言,這小子渾身瘴氣,一股邪煙,臉上麻子坑裡個個是奸佞和陰謀。長大不是英雄,而是禍國殃民、連累父母的元兇!是希特勒!”
“啊!”
瞎鹿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瞎河豚問:
“小麻子生於何時?”
瞎鹿:
“生於瘟疫之中。”
瞎河豚拍着手說:
“這不結了,這不結了,生於瘟疫之中,將來對社會是不是一個瘟疫,也未可知!”
瞎河豚走後,瞎鹿整日坐臥不安。本來因爲小麻子在瘟疫中師出無名,瞎鹿心裡就不痛快;常當着他母親沈姓小寡婦的面,吹起自己的那杆破嗩吶,指東打西,指狗罵雞;現在聽說他是一個瘟疫,還要連累父母,心中更加煩惱。當初×小麻子時,他沒沾邊,落了個“王八”帽子;將來麻子成了社會瘟疫,連累人時,他又跑不掉。兩頭不佔一頭,世界不也太不公平了嗎?於是整天氣哼哼的,漸漸便起了除掉這孽障的念頭。除了他,不單報了私仇,於國於民於社會的安定與繁榮、進步與發展,都是有利的。膽子漸漸便大了。只是礙着沈姓小寡婦,一時不好動手。小麻子雖然瘴氣,但對母親沈姓小寡婦卻極爲孝敬,大概是想瘟疫之中生下他不容易吧。於別人常烏煙瘴氣,一到沈姓小寡婦面前,就變得清純如水,像個小綿羊。給沉搔癢、捶背、捏腳、剪鼻毛、打小眼,什麼都幹。所以沉要打着口紅到河邊接他,如接一個多年不見的情人,其實母子倆分別剛一個早晨。當小麻子知道並非親生父親的瞎鹿對他懷恨在心時,瘴氣在身的人,如何容忍得下?於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臉還臉、以鼻子還鼻子;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父子倆關係處得很緊張。常爲吃飯碗碰碗、睡覺牀碰牆、放豬放羊撒尿拉屎諸多瑣事鬧矛盾。先是爭吵,後是滾到一起廝打。當然,小麻子人小,瞎鹿人大,瞎鹿常打敗小麻子,得意洋洋;小麻子臉上流着淚或血道子,對瞎鹿怒目相向。沈姓小寡婦自然站在兒子一邊,也對瞎鹿恨得咬牙切齒。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萬般怒氣。最後弄得家裡的豬、狗、羊、雞、鴨、鵝、牛、驢、馬、貓、老鼠都分成幾派,相互仇恨。夜深人靜,常聽到他家有人用頭磕牆。不時有人叫:
“這個家,得死些人!”
最後,家裡以小麻子出走爲結束。這年小麻子十五歲。這天家裡豬牛打架,瞎鹿與小麻子也加入進去,瞎鹿站在豬一邊,小麻子站在牛一邊。雙方展開惡戰。這時的小麻子,已不是小時的小麻子,雖然人瘦眼小,卻十分有力氣,一頭就將瞎鹿撞倒在地,用柳條子去抽,抽得瞎鹿滿臉血條條;牛當然也打得過豬,用犄角將豬的肚子劃破。最後得勝的一方,小麻子騎上牛出走,離開家鄉,到外邊參加革命去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臨走之前,小麻子在打穀場召開新聞發佈會,說此次外走,不同往常,不鬧個名堂,決不返鄉;此行並不單是參加革命,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是男孩子的尋父情結。小麻子的出走,對沈姓小寡婦和瞎鹿,打擊都比較大。沈姓小寡婦失去兒子,痛哭不止,一哭三年,眼睛哭瞎;過去彈弦打鼓賣唱的瞎鹿是瞎子,現在瞎鹿瞎而復明,沈姓小寡婦卻瞎了。但瞎了的眼睛裡,仍不斷閃現着對瞎鹿的怒火。每天hu籃子用竹杆探路到地裡撿草,嘴裡仍喊着“小麻子”“小麻子”。瞎鹿對小麻子的出走,也比較害怕,因爲單純的出走他不害怕,參加革命也不害怕。害怕害怕在他說要尋找親生父親,這比較可怕。說明他要棄舊從新,革命不但有外延,考慮國家與人民,還有內涵,要革命父子。這打擊比較厲害。自小麻子出走,沉不再與他說話,同居一室,不同一心;同睡一牀,同牀異夢。他自己也變得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只等小麻子有一天革命成功回來與他算帳。在他心目中,小麻子最好在外邊革命的過程中被流彈打死;革命隊伍兵強馬壯,死一個不受大的損失,但他從此除了心頭之患。於是一天到晚,守候在打穀場口的大路上,等着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但兒子陣亡的消息,遲遲不見送來。他六神無主,什麼也幹不下去,嗩吶、喇叭、單絃、二胡、京胡、板胡、墜胡、大鼓、小鼓、皮鼓、腳踏鼓、大鈸、小鈸、大鑼、小鑼、手板,都不動了,業務都荒廢了。前幾天太后突然來延津,縣官韓佈置人奏樂給太后聽,慕名來找瞎鹿,瞎鹿才突然想起自己只顧惦記革命陣亡,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民間藝人。長期以往,如何了得?自己以藝人起家,站在人面前,人看着纔算一個人;從此不再是藝人,哪裡還有站的根基?縣官哪裡還會再找他?於是打起精神,開始重操舊業,從“哆、來、咪……”開始,練習各種樂器的發音。本來在太后於延津停留的第三天晚上,要由瞎鹿給太后搞獨奏音樂會,無奈炮聲隆隆,太后也心神不安,提前在進香之後就匆匆上馬走了。使一切安排停當、穿好長袍短衫的瞎鹿好不掃興。他怪太后走得太早、太急,沒給他一個重新做人、重新揚眉吐氣的機會和契機。如果太后能多停一天,聽了瞎鹿的獨奏音樂會,音樂會如又很成功,觀衆不斷拍掌,瞎鹿謝幾次幕還掌聲不絕,太后上臺接見,握手,合影,女青年獻花籃,瞎鹿一定可以振作,過去心中積壓多年的怨氣、恨氣、晦氣和小麻子給他積壓的瘴氣,可以一吐而快,一掃而光,一放而鬆,而舒服,而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與世無爭,真正做一個不涉世事,不爭名利,榮辱不驚,不與小人和小事計較的隱士、名士;但延津城外一聲炮響,把瞎鹿這些幻想與夢想給打破了。瞎鹿脫下無用的長衫,還原成那個低眉晦眼、窩囊不堪、一腦門官司、一肚委屈和怨氣的凡人。太后,你不該走,你使一個藝術家失去一個脫離苦海與心獄的機會。太后你太心狠。但這只是事情惡化的一方面;事情更加可怕的,還在後邊,因爲太后一走,代替太后進城的,竟是小麻子。
小麻子一聲炮響,把太后給轟走了。太后走後的第二天,小麻子收起大炮,擦拭槍支,整理隊伍進城,打着太平天國的大旗。幾萬人的部隊,從小麻子開始,個個紅眉綠眼。進得城來,發一聲喊,四散搜索,齊聲高喊“活捉太后!”但太后早已走了一天,到哪裡活捉?最後佔了縣衙。弟兄們佔縣衙,小麻子帶了一幫人即奔當年生長的村莊。這時的小麻子,已不同十年前出走的小麻子。他雖然仍瘦,眼仍小,但威風凜凜,穿著鎧甲,戴着墨鏡,騎在馬上,前邊後邊擁着一隊整齊而雜亂、紅眉綠眼的衛隊。他衣錦還鄉。這時瞎鹿嚇得哆嗦,躲在家裡,沒敢去迎接,而是找到一根細麻繩,準備到老墳場的樹枝上去上吊自盡。但據小麻子入村後的表現,並沒有對瞎鹿怎麼樣;現在的小麻子,已經成長爲一代英豪,四方奔走,胸懷開闊,不屑於與一個吹喇叭匠去計較前隙;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這時的小麻子,已經更名改姓。據說在外奔走、革命的同時,已找到他的親爹,不然他怎麼改姓陳呢?但我後來揣摩,親爹陳也不是一個多麼爭氣、名載經傳的人物,不然小麻子從回故鄉到上刑場,爲什麼從未提過親爹一次呢?據他身邊人講,他與母親沈姓小寡婦相見後,深夜敘話,母子二人抱頭痛哭,可知尋父過程的艱難與失望。只聽見沉說:當時遷徙之中,兵荒馬亂,又飢又乏,只知糊裡胡塗有一人上身,誰知他個龜孫是誰?接着又哭。這時沒有上吊的瞎鹿,已經回心轉意,不再計較小麻子的出處,不現懷疑、嫉妒,也在窗外嘆氣。小麻子手握重兵不殺他,已夠瞎鹿感激的了,哪裡還有嫉妒和懷疑?瞎鹿與小麻子第一次在家中相見,瞎鹿急忙拜倒在地:
“麻子,我罪該萬死,我罪該萬死。別殺我,別殺我,我去上吊,我去上吊好吧?”
小麻子一臉冷漠,說:
“起來,起來,誰說殺你了?沒人殺你。我只問你,俺娘哪裡去了?”
然後就不再屑於與他說話。不屑就是最大的輕蔑,該殺不殺留着就是最大的侮辱。但身爲吹喇叭的民間藝人瞎鹿,哪裡懂得這高深道理?聽見不殺,又摸腦袋,仍在腔子上,已是不相信有這等好事,已經鼻涕流水,感激涕零,所以忙爬起告訴小麻子沈姓小寡婦的去處:
“她在地裡撿草,她在地裡撿草。”
小麻子就率人去地裡接撿草的瞎娘。街上與我們相遇,上來與我們握手,寒暄,還特別用手拍拍我的腦袋,令我們也像瞎鹿一樣受寵若驚。我們當時的心情,跟前幾天見到太后差不多;除了心隨他去,爲他出生入死、肝腦塗地都再所不辭之外,別的還有什麼呢?於是我們一邊流淚,一邊也隨他及他的衛士去迎接在地撿草的沈姓小寡婦。這時我們又感到內疚,感到有對不住小麻子的地方。小麻子已經這樣,我們卻讓他的瞎娘在地裡撿草,我們平時沒有對她照顧好。村長白螞蟻,這時腦子還聰明,代表大家,上前說了幾句抱歉的話。小麻子只是嘴脣動了動,不置可否。讓我們心裡打鼓。瞎眼的沈姓小寡婦,果真在大荒窪的草棵裡撿草,一頭的汗,一頭的雀白頭髮,一頭的蝨子,破衣爛衫,胳膊、大腿露着肉。她聽到馬啼嗒嗒,人聲鼎沸,向她逼近,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搭起手檐向這邊張望。但她眼已瞎,張望也是白張望。她做夢也沒想到,人馬鼎沸中,領頭的竟是她多年出走現在已經發跡的兒子。到得她身邊,小麻子用手止住衆人,一人走上去,端詳一動不動的瞎娘(沈的手仍打着遮檐,望着遠方),端詳半天,淚“刷刷”地就下來了,跪到地上說:
“娘,娘,我是小麻子,小麻子接你來了!”
沈識得小麻子的聲音,這聲音她日夜思念,現在真到耳邊,她又有些懷疑:
“你不是小麻子,小麻子不是這聲音,他的聲音如狗,你的聲音如雞!”
小麻子這才發現孃的眼已瞎,一把抱住娘:
“娘,娘,我出去十多年,再是狗喚,也變成雞聲了!”
沉用手摸懷中的人,摸來摸去,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終於嗅出一股熟悉的瘴氣。瘴氣待她一嗅出,立即大發,瀰漫天地,差一點將我們薰倒。這時沉一聲長嚎:
“兒呀!”
大哭起來。兩人撫背摸胸,抱頭痛哭。叫人好不悽慘。
哭罷,衛士們已擡過一頂紅氈兒八擡大轎,小麻子跪在地上當腳凳,讓一頭汗一頭蝨子滿臉塵土和腥味的瞎娘蹬着他的身上了轎。好在沈在歷史上曾在曹丞相府和袁主公府上呆過,對高等華人的生活與舉止,並不陌生,一擡腿,一上轎,一招一式,立即從一個撿草瞎老太太的形骸中脫胎而出,露出了原來的貴族出身。
我等衆人,立即拜伏在地。
這時小麻子問:
“太后哪裡去了?”
我等答:
“夾着尾巴逃走了!”
小麻子指着轎上的瞎娘說:
“從今往後,她就是太后!”
我等答:
“zh!”
又拜伏在轎前: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