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包房,正海免不了又要數落他兩句,此時蓮舟倒有恃無恐“你不也去後臺跟角兒聊天了嗎?別以爲我不知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着洪先生的面,正海也不好多說,浣竹也拉了拉蓮舟的袖子,兩人便都不做聲。
蓮舟左右瞧了瞧,公文包沒在包廂裡,那會在哪兒呢?
忽然,他恍然大悟,風衣,風衣也沒在,肯定放去了衣帽間,公文包肯定也在那兒!他立即起身“姐,我去趟廁所。”
衣帽間都設在劇場進門處的拐角,雖然不顯眼,但門口總是有服務員的。蓮舟遞了自己的存衣牌子說:“我就取個兜裡的打火機,我進去自己拿吧。我兜裡還有金條,你拿出來回頭少一根算誰的?”那服務員只得說:“先生,那您快點拿。下回,可不能存貴重物品在這兒了,萬一丟了,我們吃罪不起。”
蓮舟進了衣帽間,包廂客人的衣服都單掛在一處的,他很快找到了公文包,看到裡面的協議,但是他沒法拿走,一旦拿走很快就會被人發現。他翻了翻,一共只有兩頁紙,只得坐在地上,拼命地念了兩遍條款,想法子記住。外面服務員已經在催了:“先生,您拿到了嗎?快點出來吧。”蓮舟一邊迴應:“哎呀,衣服太多不好找,等一下啊,還得幫我姐也拿點東西,別催別催。”一邊又看了一遍協議。正要把文件收起來時,聽見外面冷先生的聲音:“我來替吳爺取給筱老闆的東西。”服務員很殷勤:“喲,吳爺真是大手筆,又買禮物給筱老闆了。”蓮舟手忙腳亂地收了文件,扣好公文包,冷先生已經走到面前了。他若無其事地哼了一聲:“怎麼到哪都能看見你。”冷先生沒說什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吹着口哨出去了。
蓮舟轉身出門往劇院門外的商店裡要了紙筆,騰下了剛剛看到的五個條款,小心翼翼地裝起來,回到包廂門口,想了想又離開,直往後臺去了。
包廂裡,洪先生向正海笑:“一會兒功夫,令弟又不知上哪去了。”正海皺皺眉:“還能上哪,肯定又往後臺去了。這孩子在上海就好看戲,還總往後臺去跟那些人嬉鬧,我娘和二叔不知道說過多少回了。也是他得我娘嬌縱,纔敢這麼着。”一時間,臺上的夫妻、姐弟、父子、父女都團圓了,眼看就要散戲,還不見蓮舟回來。洪先生道了別現行一步,正海領着浣竹往後臺去找蓮舟。正看見冷先生拖了蓮舟出來,四人見了面,都愣了一下。冷先生才道:“這是大小姐和姑爺吧,快帶了你們小少爺回去。今天我們筱老闆有朋友來請,恕不能奉陪了。”正海答話:“請筱老闆自便,我們先回去了。”說完,一把把蓮舟拽到身邊,在他身後拍了兩巴掌:“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三人即將離開之時,冷先生忽又開口:“大柵欄雖然熱鬧,終究不適宜小少爺這樣的讀書人常來,特別是戲園子的後臺,家裡還是管管的好。”蓮舟極恨這冷先生多管閒事,瞪着他。正海拉他上車,浣竹卻對冷先生微微鞠了一躬。
回到車上,蓮舟就問浣竹:“姐,你覺不覺得那個冷先生奇奇怪怪的?”正海坐在副駕上說:“依着你的意思,但凡讓你學好的人,都奇奇怪怪的。你最近也鬧的太過了,在後臺都幹嘛了?連人家一個跟包的都覺得你欠管教,上午還跟人遛鳥不上課!隨便哪一條都夠我回去告訴咱娘讓你吃一頓教訓。”蓮舟立即撅起嘴:“姐,說好的,不許出賣我。我就知道,你嫁給正海哥,胳膊肘就往外拐,哼!”浣竹裝作沒聽見,也不理他,蓮舟只得又趴在椅背上:“正海哥,不許告訴娘和二叔啊。”正海笑了:“我現在不說,等你期末考試拿了成績單回去我才說呢。”蓮舟忽然換了一張促狹臉:“切,又不是就我有秘密,你要是出賣我,我放假回去就告訴娘,你根本不是帶姐姐來讀蜜月的。你天天在外頭忙,把姐姐扔給我,讓我陪着。”正海生了氣“我回去就抽你一頓皮帶你信不信?”蓮舟根本不怕正海,“你別逗我了,咱倆是一起捱打的難兄難弟,你只有陪我捱打的份兒。”正海搖頭:“你還好意思說,從小到大,我跟着你吃了多少掛落?你就不能少闖點禍啊?”
外頭天已經黑了,昏黃的路燈照進車裡,三個人臉上泛着暖洋洋的光,蓮舟拉着浣竹的手說:“姐,你給評評理,我闖的禍絕對都是小打小鬧,正海哥可不一樣,動靜比一般人都大。要麼考試得零分離家出走,要麼用鞭炮炸了汽車,要麼把同學腦袋上打出那麼大一個口子,這我都不敢。就像現在,我也只敢上後臺跟人家聊兩句天,正海哥都和筱老闆宵夜到半夜纔回來。”浣竹聽了這話,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要他別多說了。正海在前面哼一聲:“出息,讀書比不過,比起闖禍來倒說的勁大。”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地回了酒店。待蓮舟聽到正海和浣竹都睡下,才輕輕地起牀出門去,他得把今天得到的信息傳出去。這麼晚了,他沒法去找曉真,只得回了報房衚衕,把那張紙交給慧秋。臨走是還交代一句,“萬一有人問,你就說我去外地公幹幾天。”
回到酒店時,已過午夜,一輛轎車停在酒店門前,車燈恍的蓮舟睜不開眼,他躲在燈影裡,看到那位吳爺攬着筱鸞秋進了飯店,一雙不安分的手在背後撫弄,看的蓮舟一陣噁心,順帶怨恨上那個筱老闆:“裝什麼清高,還不是跑到酒店裡陪人睡覺。”
洪先生就職的消息既然見報,自然搬進了北平的官邸,不住在飯店裡,而這個吳爺是今天才搬來,還是一直住在飯店裡呢?那個筱鸞秋昨天晚上是跟洪先生在一起還是跟吳爺在一起呢?蓮舟拍拍腦袋,看起來,這個六國飯店裡還真是風雲際會啊。
接下來的兩天一片風平浪靜,正海帶着浣竹在北平城裡四處閒逛,晚上就接了蓮舟吃飯、聽戲、看電影。到第三天,三人又去廣和園看筱鸞秋的戲,貼的卻是《審頭刺湯》,蓮舟不愛看這樣的內容,在包廂裡喝茶嗑瓜子,卻也不敢再往後臺去了。臺上剛吹了尾聲,就有人擡着幾個花籃上了臺,其中最大的一個是正海送的。筱鸞秋在臺上衝正海點點頭,福了一福。散了戲,車子卻沒開回飯店,徑直往北京大學去。蓮舟嚷嚷起來:“啊,爲什麼送我回學校?我要住酒店。”正海頭都不回:“逛了這些天,你還不足?書不念了是吧?明天我們就走了,一大早的火車,也不用你送,好好的回學校去吧。”蓮舟聽說他們要走,抱住浣竹:“姐,再呆兩天吧,你一走,我又過上窮學生的生活了。”浣竹輕輕地推開他,幫他整整西裝和襯衫領子,又用手理了理額前的碎髮,溫和地笑了。下了車,正海也過來抱了抱蓮舟,拍拍肩膀說:“行了,收收心,好好唸書吧,再考不好我可真幫不了你了。”蓮舟一甩頭:“哼,說的好像你幫過我似的。”拎起姐姐給他買的東西,頭都不會地往學校裡面走,一邊走一邊嚷一句:“姐姐再見,正海哥再見!”
報房衚衕的小院兒雖然不像六國飯店那樣豪華,卻處處洋溢着普通人家的溫暖與平和。蓮舟一隻手拎着行禮箱,一隻手拿着捆紮在一起的花花綠綠的點心盒子,站在院子裡就叫:“慧秋,我回來了,快來搭把手。”慧秋迎出來,幫他接過行李,院子裡的鄰居也都點頭問候:“喲,王先生,您回來了,這會兒城外頭可亂着呢吧,見着日本兵了嗎?”蓮舟隨口答:“嗯,我是往南去,倒沒怎麼看見。”西廂住的一家子,男主人彷彿在報館工作,神神秘秘地說:“政府跟日本人議和啦,二十九路軍撤走了,長城南邊就是警察,沒有軍隊了。日本人也答應,不再打了,國軍要騰出手對付南邊的共產黨。”蓮舟一聽,這不正是那天看到的協議內容嗎?真兩天並沒有見報,怎麼大家都知道了,不免問一句:“這麼大的事情,報紙上怎麼不登出來?”那鄰居眨眨眼,湊在衆人耳邊說:“政府壓着哪,不讓登,協議都簽了,紙裡包不住火啊!”大家正嘀咕,慧秋在房裡嚷:“回家來連門都不進,就知道在外面聊天,不想回來就別回來!”鄰居們都笑了:“喲,太太生氣了,快進去快進去。”
蓮舟進屋關上門,就見慧秋坐在一邊生悶氣,看他進來也沒好臉色:“蓮舟同志,你也太缺乏警惕性了,怎麼能隨便跟別人聊這樣的政治話題,這樣很危險的,你知道不知道!”蓮舟毫不示弱:“我還想問你呢,我那天交給你的情報,十分重要。你是不是跟西廂的嫂子聊天時透露給別人了,不然他們怎麼知道的?”慧秋登時漲的滿臉通紅:“你,你,你血口噴人,你這是懷疑我的工作能力和對黨的忠誠!”說罷摔了門就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