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到達南京的時候,靜嫺和照泉也帶着一家人到了重慶。若不是陳象藩提前安排了重慶的朋友來幫忙安頓,靜嫺真是感覺要脫一層皮。飛機從上海起飛時爲了躲避日本人的飛機,飛的格外高,意芳和靖安兩個孩子因爲機艙壓力而耳朵疼,一路從上海哭到重慶。他們在重慶的房子也建在半山上,若沒有汽車來接,抱着兩個孩子爬坡就要了人命。一層是一間小客廳,和一間廚房,和一間客房,餐廳也只得設在廚房裡。二層則是三間臥室,靜嫺和蘭心一人住着一間,桑枝帶了小妹和意芳住在樓下的客房,靖安只得每天和靜嫺同住。蘭心擔憂靜嫺每天帶靖安睡覺休息不好,就提出要靖安來和她一間房。靜嫺道:“若是這孩子沒了爹媽,你不說,我也安排她和你住一起。只是,曉真他們遲早會接靖安走,你若是一直帶着,將來孩子走的時候,心裡過不去。”最終,蘭心搬去了照泉那邊,反正陳家一時半刻沒有人回來,照泉是一個人守着一套房子。小妹帶了靖安睡覺,意芳仍舊跟着桑枝。
意芳和桑枝一起習慣了,誰也哄不走,而靖安大概從小隨父母四處轉移,跟什麼人在一起都行,從不哭鬧。桑枝平日要帶孩子,小妹還小,不得已只得再僱個廚子來家裡做飯。重慶的廚子沒有辣椒不能炒菜,一家人每頓飯都吃的汗流浹背。意芳從不妥協,夾菜的勺子上若是蹭到辣椒也要哭鬧半天再不肯吃飯,而靖安倒好,自從有了辣椒每天倒多吃小半碗飯。他總是瞪着眼睛看着意芳大哭大鬧,一臉的不理解還別過腦袋去問蘭心:“小孃孃,意芳爲什麼哭呀?”
蘭心沒回答靖安,倒是看着靜嫺說:“這孩子天天這麼鬧也不是辦法啊。”照泉在一旁說:“這纔是一物降一物,意芳這個小東西算是把大嫂給治住了。別說照石了,就是浣竹那丫頭從小不能講話,也沒見她嬌慣一星半點。”一家人太久沒有提過浣竹的名字,冷不丁說出來,大家都愣住,連意芳的哭聲都小了。照泉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停頓了一下,乾脆擡起頭來:“嗐,這也不是什麼提不得的事情,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活着的人總得好好過日子。所以,大嫂你也別一味慣着意芳,這孩子將來要是能和浣竹一樣溫柔知禮善解人意,您看着不也高興嗎?”
照泉說完就又冷了場,半晌靜嫺才說一句:“我現在也不知該怎麼樣了,寧願他們都嬌縱的沒了本事,哪裡也去不了,纔好乖乖地呆在我身邊。不然一個一個地都在槍林彈雨的地方討生活,每天都不知死活,這日子要怎麼過?上海打一場仗,正海少了一隻手,阿毛給關在租界裡。現在南京又要打,誰知道照石能不能活着回來,蓮舟那個孩子,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就不想家嗎?”
蘭心雖然牽掛着照石,但卻笑着問靜嫺:“若是照石臨陣脫逃或是投降日軍做了漢奸,您讓他進門嗎?”一時間,又安靜下來,桑枝卻在一旁一邊爲意芳吃飯一邊說:“囡囡不能哭了啊,再哭外婆要生氣的,哥哥也笑話你呢。”
話音才落,靜嫺就和桑枝說:”你別喂她了,讓她自己吃。“意芳一聽這話,便又癟着嘴要哭,桑枝忙要抱她過來哄,靜嫺道:”不要抱,她自己吃就吃,不肯吃就不要吃了。“說完便離開餐廳上樓去了,留下意芳嚎啕大哭,桑枝嘆道:”這一老一小都脾氣大的來“照泉和蘭心都忍不住笑,兩人挽着手出去了。
沒過一月,委員長也搬來了重慶,彼時的南京已經成爲孤城一座。陳象藩隨着西遷的政府回到重慶來開國防會議,一家人圍着他問上海的情況,他也很無奈,只說一句:”你們知道什麼事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嗎?現在京滬一線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照石人在南京,駐守紫金山。“照泉問:”能守住嗎?“陳象藩哼一聲,”能守住他老蔣來重慶幹嘛?“接着又怕靜嫺擔心,安慰了一句:”守南京的是我在湖南的老搭檔唐將軍,我已經和他打過招呼,讓他照應照石。“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句安慰,打起仗來誰能照顧誰呢,但也都用這句安慰彼此安慰着。
陳象藩沒敢告訴他們,日軍從上海到南京一線沒有後勤保障,司令部下達的命令是”就地徵發“這以爲着就是搶劫,隨之而來必然是殺戮、強姦和縱火,總之通往南京的道路已經成爲一條血路,一旦城破,後果不堪設想。
守南京的唐司令視察了守在紫金山的教導總隊。從上海回來後,照石升了少將,他卻再不願意在司令部裡當參謀,即使現在他現在的軍銜已經可以做總隊參謀長了。他向總隊長程楠申請下去帶兵,當不了旅長,繼續當團長都行。這時候,要求帶兵是最容易的,誰不想呆在總隊司令部裡多活幾天呢。
照石奉命帶着兩個團駐守在紫金山的第二峰老虎洞一線,居高臨下,看得到巍巍中山陵。夕陽西下,他帶着參謀主任站在旅部門口吸菸,兩人都不做聲,照石抽完一支,看着參謀主任說:”你知道明天意味着什麼嗎?“那參謀主任說:”我知道,死。“照石搖頭:”不,是爲國捐軀。你看我們真是王牌軍,死也能死在總理面前,比很多人幸運。“太陽落下去了,留下血紅的餘暉,起碼明天還能看到它升起來的樣子。
程楠在淞滬戰場上才見識過照石帶兵能力,他並不是勇冠三軍性如烈火的猛將,但在迂迴包抄時頭腦清醒,駐守陣地時冷靜堅決,而在教導師和警官學校的經歷都使他特別擅長迅速地培訓新兵投入戰鬥。即使如此,照石此刻的心情也很悲觀。在上海打的太慘烈了,部隊都沒有換過勁來,安穩覺都睡不上一個,拿什麼打仗呢。
好在紫金山的陣地教導總隊已經經營多年,碉堡堅實,戰壕縱橫大概還能支應一陣。第二天天亮不久,第一批衝鋒的敵人就上來了,照石的部隊利用熟悉的地形,衝鋒槍加手X榴彈X擊退了來犯的敵人。很久都再不見敵人的動靜,照石正納悶,參謀主任指着遠處飄忽的氣球大叫:”看,敵人的觀測氣球!“照石立時緊張起來,在上海,他們吃了太多觀測上的虧。日軍的飛機可氣球可以準確畫出照石他們的排兵佈陣,準確測定雙方戰場的距離,火炮總是精確打擊我方陣地。而照石他們的軍隊都是瞎子,火炮只能閉着眼睛往敵人陣地放,往往敵人都撤退了,炮還沒停。這還不算,敵人拿到的地圖幾乎都是實時的,而照石看到他下面連長手裡的地圖竟然還是前清時期畫的輿圖,當時就哭笑不得。
果然氣球飄遠沒多久,敵人的野戰重炮就鎖定了照石的陣地,碉堡和觀察哨瞬間硝煙瀰漫成爲一片廢墟。照石不得不留下一個營死守老虎洞陣地,自己帶着餘部收縮防線,往第二峰上方駐守。陣地調整後,他只下了一條命令”死守不退!“
第二天的風向變得極爲不利,敵人用了燃燒彈,整個紫金山都開始燃燒。駐守在老虎洞的營長已經受了傷,子彈也快打光了,士兵們把所剩的手X榴彈也都投了出去。敵人也是殺紅了眼,一批一批地倒下去,又一批一批地衝上來。當他們衝上老虎洞陣地,等待他們的是映着火光的明晃晃的刺刀。
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沒有任何槍炮的聲音,一個營的士兵和敵人展開了白刃戰,時光彷彿倒流到了冷兵器的時代,冷硬的金屬刺入人的軀體,血光四濺。營長和手下的官兵全部壯烈殉國。
暮色降臨後,敵人的攻擊才漸漸減弱,輜重營上來補充軍火,照石也開始巡視陣地。他聽見戰壕裡一個士兵跟他的戰友說:”如果你能活着,可別忘了我,把我犧牲的消息告訴我娘和我媳婦,如果我活着,也會和你一樣,負起同樣的責任。“旁邊那個士兵說:”我爹孃都死了,又沒娶媳婦呢。“剛剛的士兵說:”那,如果遇到危險,我先上,讓你活下來,一個爺們兒總得知道跟媳婦睡覺是啥滋味。“他的朋友說:”還是我先上,我死了也沒人掛念,別讓你媳婦當寡婦。“
照石聽的心裡不是滋味,他不怕死,但是他不忍心讓靜嫺難過,也不忍心讓蘭心成了寡婦。接下來的一天戰鬥仍然繼續,照石手下雖然傷亡慘重,但仍然緊緊扼守第二峰。敵軍左右兩翼雖然進攻的很艱難,但能一點點地推進陣地,而唯獨進攻第二峰的中央部隊十分焦灼無法前進,一名少佐當場陣亡。在這種狀況下,敵人”避難就易“開始讓攻擊南坡的部隊像兩側靠近,這樣第二峰的陣地上正面的敵人忽然變少,照石終於得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