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去了師長辦公室——陳象藩已經升了副軍長,如今教導師的師長是閆明瞭。照石進門也沒客氣,直接問:“教官您這兒有姜璞和國峰消息嗎?”儘管兩人的身份已經不同,照石還是習慣叫閆明教官。閆明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手上夾着一支菸,菸灰缸裡已經有很多抽完的菸蒂,看着這個情形,照石有些擔憂。通常,在學員和下屬的面前,閆教官是不會抽菸的,即使偶然被撞見,他也會立即掐滅。今天很反常,閆教官看到他進來,點了點頭“照石啊,你坐。”說完,竟然又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淡青色的煙霧。閆明很少叫他照石,大部分時候都叫他臭小子,要是嚴肅起來或是生了氣,就連名帶姓地叫他沈照石了。兩人隔着煙霧,他又狠狠地吸了兩口煙:”有些事啊,別打聽,不知道還能睡個安穩覺。”聽了這個話,照石忽地站起來:“教官,他們是不是出事了?”閆明搖搖頭:“國峰那小子在獨立團,不會有事的。姜璞,唉,看他的造化吧。”照石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問:“我主要是擔心國峰那小子沒輕重,姜璞是校長心腹,總不至於把他怎樣吧。”閆明把手裡的菸頭扔進菸缸,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半杯水,長嘆一聲:“心腹?心腹已經當了反蔣委員會主席了!”照石懵了,在他心裡,姜璞永遠是那樣老成持重,一副值得所有人信任的老大哥模樣,心思縝密又妥帖周全。上學時是政治部主任的秘書,畢業後又是校長的秘書,兩黨身居高位的人都喜歡他,卻從未見他曲意逢迎。照石還曾經笑他,“我真想把你腦子撬開,看看裡面都裝的什麼!”照石撐着桌子沿,臉都快跟閆明碰上了“他在哪兒?您不勸勸他!”閆明推開他的肩膀,把他按進桌前的椅子裡。“我勸他什麼?勸他放棄理想還是勸他搖尾乞憐?”接着又說:“他人還沒死,去武漢了。另外,有個事情告訴你,教導師來了副師長,是你的熟人,程楠。”若是往常,照石一定會很歡迎程楠的,但如今他心裡記掛着姜璞,也高興不起來了,還惡聲惡氣地說:“他這樣的人,在這種時候自然是飛黃騰達了。”程楠一向是黃埔學生和教員中的右派,長年跟學校的共產黨同學不對付,據說還曾跟人爲信仰不同而打架,直到東征的時候眼看着隋靜遠這個共產黨犧牲在他眼前。隋靜遠的犧牲,對當時的黃埔學生都是個刺激,追悼會上,程楠還聲淚俱下地寫了一篇悼詞,表示要繼承隋團長的遺志繼續戰鬥。這件事後程楠對待學校裡共產黨以及左翼同學的態度總算好轉了一些,也因爲這個,後來才當上了教官,當然這些也並不能改變他本身的政治立場。這個時候,程楠這樣的人明顯更令某些人放心。
閆明翻箱倒櫃,找到一個茅臺酒的瓶子,晃了晃,應該是已經見底兒了。回頭看見照石還坐在他桌前,正擺弄放在桌上的香菸,已經抽出一根放在鼻子底下聞着。他伸手打掉了照石手裡的煙,“好的不學!”接着從身上翻出一些鈔票交給給照石:“他上午去軍部報到,下午就過來,晚上一起吃飯。你去幫我買瓶好酒。另外,程楠既是你學長教官又是上級長官,怎麼跟長官說話,這個不用我教你吧?”照石有些窘,立正敬禮迴應了一句“是,長官!”
晚餐時分,程楠果然出現了。懷裡還抱着兩個小罈子,照石幫他接過來放在桌上,轉頭問:“什麼東西,怪沉的,要不要收起來?”程楠故作神秘地跟閆明說:“好東西,一罈子醉蟹,一罈子黃泥螺。”照石笑:“我當什麼呢,千里迢迢地背了來,湖南的臭豆乾也一樣下酒啊。”程楠不屑地說:“你懂什麼,這叫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點下酒菜不值什麼,可這是夫人親自做的,校長特意讓我帶兩壇給他這位浙江老鄉啊。”照石不以爲意“合着送我的呀!那可有勞夫人了。”程楠拍他一巴掌“邊兒去!你還夠不上這個檯盤呢。”照石插着腰:“我也是浙江人啊,就當送我的吧。”閆明在一邊不耐煩:“上午剛跟你說完,跟長官講話沒大沒小!”照石不服氣:“教官,您剛說的,今天只論舊情。程師長都不在乎,願意心疼我這個小師弟呢,您就別生氣了。罈子我給您收在櫃子裡?這東西得放在陰涼處的。”閆明擺擺手“別收了,一會兒下酒,都吃了。”
三個人推杯換盞,但心裡都各有各的心事,只提當年學校裡的風光,不敢說起時局,最終就着那兩罈子酒菜,都喝了個酩酊大醉。一起歪在師長辦公室的休息室裡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第二天一早,起牀號響起的時候,三個人才坐起來,照石急急忙忙地說:“我得趕緊回去洗把臉,兩位師長可以再歇會兒,我這個小參謀可是要出早操的。”待照石關上門風風火火地跑掉,閆明看着程楠說:“別裝了,說正事吧。”程楠支吾着:“沒,沒什麼正事。校長讓我問問您,腿傷舊疾好些沒有?是不是還時常犯呢?”屋子裡靜下來,外面早操的隊伍已經集結,喊着號子。樹上的蟬也醒了,拉響汽笛。對於程楠的問題,閆明心下明瞭,溫和地笑笑說:“湖南氣候不好,我腿上舊疾常犯,恐怕支持不久了。一會兒我召集師部的幹部開會,該交待的就交待了,我這個師長的位子就請你代理。我跟校長請個假,回老家住些日子,養養我這舊疾。”程楠不敢直視閆明的目光,講話也磕磕巴巴的:“教官,教官,我,我這也是奉命傳話,我沒,沒那個意思。”閆明擺擺手:“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咱們也是師生同僚一場,你是什麼人,我清楚!”
師部會議室。
賬本、文件、地圖堆的滿桌子都是。會議室裡的人都輕聲輕氣,交待着工作。只有照石正面壁站軍姿,有人從他身旁走過,尷尬地目光總要停留一下。在教導師,能讓照石如此狼狽的,只有閆明。
桌上的文件、鑰匙都交接完了。閆明喊一聲:“少校參謀沈照石!”
“到”
“向副師長彙報半年度訓練計劃”
“是”
照石依舊看着牆,嘴上大聲說:“報告程副師長,教導師半年訓練計劃如下”程楠左右爲難,這個樣子,他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閆明卻目光平靜如水,他看着照石,好像在說:“看你小子能翻出我的手掌心去!”
上午開會,爲的是交接教導師日常工作,照石一聽就火了,堅決不肯交接,直到閆明黑着臉讓他在會議室裡當着全體幹部的面,面壁站軍姿。大家都知道照石是閆明的得意門生手下愛將,卻當着衆人的面一點不給他情面,心裡再不情願,也都忍氣吞聲地完成交接。
散了會,閆明也不看他,只叫了解散,就出了會議室。照石從會議室出來就直奔軍部去找陳象藩,見了面,長官也不叫了,劈頭就說:”姐夫,我要調軍部給你當副官。”陳象藩笑:“你姐姐求你給我當副官,你都不幹,今天倒轉了性了。還是閆明辦法多啊。你也不用解釋,我知道爲什麼,你坐這兒喝口水,考慮十分鐘,沒問題的話,下午就可以來辦手續。”照石硬生生地回答:“謝謝長官,不喝水了,我下午來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