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靜嫺請了照泉回來,要和她說家裡的安排。
照泉進門就說:“炎天暑日的叫我來,若沒好東西招待,我可要罵人的。”桑枝絞了冰手巾來給她擦汗,笑着說:“姑奶奶別急,二奶奶一早上起來就在廚房裡鼓搗什麼越南咖啡,說要給您嚐嚐呢。”照泉翹着腿坐在沙發上“大熱天的,誰喝那個。讓蘭心別忙活了,幾個孩子上哪去了?”蘭心端着兩杯咖啡出來:“越南那個地方比上海熱多了,咖啡自然是冰的,姑奶奶嚐嚐味道吧。照石陪着嫂娘往廠裡去了,正海帶浣竹去了百貨公司,蓮舟在書房讀書呢。”照泉笑起來:“蓮舟那小子能乖乖在書房讀書?不是又觸了他二叔的黴頭吧。”正說着,蓮舟從書房露個腦袋出來:“姑姑,你也瞧不起我。”照泉笑罵:“知道姑姑來了還不過來請安,你二叔知道了先給你兩巴掌呢。”
蓮舟高高興興地過來問了好,又就着照泉的杯子嚐了兩口冰咖啡,就神神秘秘地說:“姑姑,您坐着,我不陪啦,回書房看書去,跟嬸孃簽了契約呢。”
照泉跟蘭心笑:“這孩子小時候就跟照石親,現在跟你倒也合得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照石也不知道怎麼教的,孩子見面就磕頭,弄的我沒個見面禮倒不好意思的。”蘭心也笑了:“這倒是照石的風格。蓮舟上學期英文沒及格,他打起來真是下的去手啊,嚇死我了,才和他說假期裡給蓮舟補習補習。”照泉見怪不怪,“蓮舟那是讓他娘寵壞了。你是沒見過照石小時候呢,你大嫂只看成績單前三行的,前三行上沒有名字,自己舉着戒尺跪在書房裡請罰,打的晚上坐不下凳子,跪在椅子上做功課。”蘭心聽的身上打寒顫,“自己家的孩子,就不心疼嗎?又不是審賊。”
照泉說:“可不是,連我們家老陳都說你大嫂的家法比他的軍法還嚴。嗐,那是他們顧家的家風,講究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爹孃一向不大過問我們兄妹幾個,弄出了我大哥那麼個敗家子,大嫂這也是時常警醒家裡的小輩們。再者,她那會兒上有臥病的公爹,下有剛出生的女兒,還有家裡的生意要照看,哪有那麼多的功夫跟照石那個半大小子分金掰兩。捱了打,知道疼自然就長記性。說起來,照石也是懂事的,並沒跟他大嫂生分,反倒是比跟我這個親姐姐還親呢。”
蘭心眨着眼,思索照泉的話。照泉卻擡頭叫人,要再添一杯咖啡。蘭心起身要幫她去拿,照泉攔住她:“叫個人來就行。”蘭心笑:“姑奶奶是貴客,我得親自去。”
這家裡,蘭心與照泉最爲投契,蘭心從小受了西洋的教育講究自由,而照泉最是不拘小節。她添了咖啡,照泉就問:“過的還習慣?”蘭心點頭:“嫂娘待我很好。倒是照石常有些不滿意。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常嫌我小姐脾氣。我並不覺得我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啊。”照泉從沙發上坐起來,看着蘭心說:“你別理他,他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來。他也就是小事情上順從大嫂,大事情上比誰主意都大呢,他那個少爺脾氣上來,誰也拉不住,待我揭了了他的短,看他還跟誰說嘴。”
吃了晚飯,一家人都在客廳裡閒坐。蘭心因爲飯前要盛飯佈菜,吃的晚些,下來就晚。看靜嫺和照泉、照石坐在客廳裡說話,就去廚房張羅泡茶切水果。照泉看着蘭心的背影,指着照石說:“這洋小姐就差沒跟曉真一樣在你大嫂跟前立規矩了,你還想怎樣!”自照石訂婚,曉真這個名字在沈家就成了禁忌,照泉這麼冷不丁說出來,照石一愣。靜嫺也瞪了照泉一眼,照泉自知失言,訕訕地笑着站起來叫蓮舟,“你不是最願意姑姑來家裡的嗎?今天也沒跟姑姑說兩句話。”蓮舟乖乖地跑了來,坐在照泉和靜嫺中間,攬着兩人的腰。靜嫺理理蓮舟的衣領笑:“我們蓮舟讓他嬸孃變成一隻小書蟲子了,整天爬在書裡不出來了。”
照泉饒有興致地問:“你下午跟我說,和嬸孃簽了契約,講給我們聽聽是什麼契約。”蓮舟瞪着圓眼睛說:“讀書契約。嬸孃說我可以自己挑想讀和喜歡讀的書,隨便什麼時候讀都可以。但是我得保證每本書讀三遍,第一遍要能說出大體的意思,第二遍要弄明白所有的詞義,第三遍要能逐字逐句講明意思。每天最多可以問她十個問題,其餘的疑問要自己想辦法弄明白。嬸孃說我讀完三本小說給我看狄格斯的名著《霧都孤兒》,我若都看下來,就算通過了。她會跟二叔說不用再考我英文,也不許爲英文考試的事情打我了。”
蘭心端了水果盤過來“《霧都孤兒》是上世紀的作品了,你二叔自己都不一定能看下來,自然不該爲難你。”照石在一旁不忿“開什麼玩笑,我早看過了。我大學時也讀過莎士比亞的,好不好。”照泉在一旁打趣:“是是是,你纔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呢”靜嫺卻問:“蘭心,照你這麼說,蓮舟這英文是沒有問題了?”蘭心笑道:“嫂娘你放心吧,能讀這樣的小說,一定是中學畢業的水平,不信你問照石”照石在一旁點頭,蓮舟得意地摟着母親。
蘭心忙完了茶水點心,也在沙發上坐下來,跟照泉探討:“這個是美國的道爾頓教學法。學校並不統一制定教學計劃,而由學生根據個人興趣選擇課程和進度,跟老師簽訂學習契約。中國公學已經用過這個法子,據說效果很不錯。我在蓮舟這兒試了試,效果出奇地好。我想着,能不能在女工學校用用。”照泉卻搖頭:“這恐怕不妥。”
蘭心很吃驚,從前她提出的意見和建議,照泉總是熱烈地贊同,這是第一次提出反對。她帶着滿臉的疑問看着照泉,照泉說:“女工學校的學員都是成年人,哪能像哄着蓮舟一樣的教學。不過是識幾個字,學點手藝罷了。”蘭心不甘心:“正是因爲她們不用考中學考大學,更是可以用這樣的方法開拓各人不同的興趣啊。”照泉擺手:“不過是養家餬口罷了,什麼興趣不興趣的。”照石沒參加討論,但一直在用眼光制止蘭心,蘭心彷彿沒看見他,還要據理力爭。終於照石忍不住,叫了一聲:“蘭心,聽大姐的。”蘭溪攤着手,聳聳肩:“爲什麼?”這一問卻把照石問住了,臉上掛不住,只說:“跟大姐這樣直眉瞪眼的,像什麼樣子!”蘭心梗着脖子說:“對不起,我只是在跟大姐討論問題,有不同看法很正常,她還沒有說服我。如果你覺得這個樣子很難看,那我只能說抱歉。”說着就要起身回房去,照泉在一旁一臉尷尬,不知道要勸哪一個。
靜嫺端坐在沙發上,叫住蘭心,“你先坐下。”
靜嫺這些年來越來越和藹,很少沉下臉來說教。此時也只是平靜的幾個字,客廳裡瞬時安靜,蘭心老老實實地坐下,照石也迴歸自己標準的軍人坐姿。
靜嫺淡淡地說:“蘭心,你的法子對蓮舟來說是個好辦法,你還這麼教他。不光英文,其他的課程也可以。我跟他二叔都是老古板的法子,對這孩子也不太好使,大嫂把兒子託付給你了,指望你教出個高材生來。女工學校不要用這個法子,這些人今天上了課還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來,還是統一制定計劃,一起教。大家坐在一塊學,也算調劑工作,歇一歇。再者,你這個法子,成本高,要多請先生,這也是要考慮的事情。我沈家這是做慈善,並不是政府,改善教育的事情還是要政府來做的,你說對嗎?”
她三言兩語說完,還詢問蘭心的意思。然而聽的人都覺得無法拒絕,似乎在這個家裡,只要是靜嫺說出口的話,便是定論,沒有什麼可商量了。
蘭心低着頭,照石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嫂娘問你話呢。”她一擡頭,正碰上靜嫺溫柔又堅定的目光,也只得答應:“是,嫂娘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