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兩個說着,但見前面戲臺子上果然住了戲,那釧兒姑娘往後臺換下鳳冠霞帔,重梳嬋鬢再整翠鬟拾掇得整整齊齊的過來,遠遠看去就與良家少女一般,來在後面酒桌之上溫柔一笑道:“小奴多謝兩位奶奶憐惜,前面唱了半宿卻也沒個之音,如今情願跟隨奶奶們往後面繡樓之上服侍的。”
飛天兩個聽了歡喜,命幾個丫頭提着燈籠引路,帶了那釧兒姑娘來在後面繡樓之上,那粉頭正欲舉身登樓,倏忽想起一事來,因來在飛天姐妹身邊道了個萬福笑道:“還有一件事情要求兩位奶奶開恩,我雖然自小生長在梨園之內,只是自幼失學,不識得宮商角徵羽的,不會清唱,如今奶奶們要聽小戲,只怕小奴家還要請個琴師上來彈奏一番,吹鼓手恁般人物近不得繡樓的,倒沒得將奶奶們的閨房腌臢了。”
牡丹他們聽見要請個琴師,心中倒頗爲躊躇,此處雖然是個佔山爲王的竹城水寨,只是後面繡樓之中就連十五六歲的小廝也不曾進來過,如今要個成年男子進來,只怕對自己姐妹的清譽有礙。那釧兒姑娘見他姊妹兩個面露遲疑之色,因爽朗一笑道:“若是奶奶們對我有了防備之心,小奴也不敢爭競,既然恁的,越發連我也不必往奶奶們的繡樓上去了,我原是院中歌女,做那迎來送往的勾當,與你們正經女兒也高攀不上的。”
飛天聽聞此言,知道釧兒姑娘雖然說話依舊和顏悅色的,心中定然惱了,又見她眼圈兒一紅,似是給人看輕之後自怨自艾的模樣,心中倒生出許多憐惜之情,因回身對白牡丹點頭道:“方纔見院中彈唱之人都是儀表不俗的,想來也不是什麼歹人,再說咱們山中那些武功高強的人,怎麼連幾個彈唱服侍的師傅也要百般防備,莫說是前頭爺們兒們,就是你我聯手,只怕尋常百十來人也難以近身的,如今姐姐恁的戒備起來,倒叫這姑娘臉上不好看,枉費了她此番敢隻身前來山寨之中的一番情意。”
白牡丹原本對自己的功夫頗爲自負,如今聽得飛天說情,因爽朗一笑道:“妹子說的是,既然恁的,不如就請那琴師跟着上樓也使得,左右我們兩個江湖兒女,怕他怎的。”因對那釧兒姑娘點點頭道:“不是咱們多心,因爲你三爺天生的牛心左性,吃醋拈酸的,我懶得理他,如今若是知道我將男人讓到屋裡來,說不得又是一場閒氣呢。”說得三個人都笑了。
飛天因止住笑意道:“若是三姐姐房裡不便宜,不如去我那屋子吧,如今我客居在此地,倒也沒什麼人來管我的。”牡丹聽了點頭道:“如此最好,只是又怕山主不樂意。”飛天搖了搖頭笑道:“我的事輪不到他插嘴呢,如今既然說好了,姑娘帶了人來吧,我們往後面房裡先打點佈置一番,垂簾觀賞。”那釧兒姑娘聞言答應着去了。
這邊廂飛天姊妹兩個上得繡樓,教房中大丫頭拾掇了外間房子,將桌子擺在一邊,預備下幾個繡墩給那琴師坐的,一面兩人攜手進了內間,往炕桌兩旁落座,教丫頭將珠簾打下來,隱隱約約瞧得見外間景象而已。
那白牡丹見了飛天這樣謹慎態度因笑道:“咱們都是做孃的人了,又不是閨門繡戶的女孩兒,做什麼這般裝神弄鬼的,隔着簾子如何瞧得清爽那小戲。”飛天聞言解釋道:“姐姐不愛聽小戲麼,如此閨中游戲,咱們斯斯文文的不看她身段也罷了,就和着管絃清唱一曲倒也有趣。”
牡丹聞言笑道:“當真姒娘子是個閨秀出身,與我們江湖兒女原不一樣。”飛天聽了這話也不知她是客氣還是打趣,連忙搖頭謙遜道:“三奶奶這話叫我不敢在房裡坐了。”兩個說笑了一回,早有外面丫頭引着那釧兒姑娘上得繡樓來,後面跟着一個琴師打扮的男子,牡丹與飛天見了,連忙收斂了嬉笑之色,危襟正坐起來,唯恐給外人瞧見內幃嬉笑,傳出去只怕不好聽的。
飛天在簾內偷眼觀瞧之際,但見那琴師帶着眼紗,瞧不清爽面目,看那行動做派,倒是有些眼熟的。因低低的聲音問道:“釧兒姑娘辛苦,不知這位琴師如何晚間還要帶着眼紗,莫不是嫌房內燈火太亮眼麼?”
那粉頭聽見飛天有此一問,卻是噗嗤一笑道:“奶奶取笑了,我們院裡的琴師規規矩矩是這樣的,多是瞽人充當,只因目不能視,樂感方纔準成。”飛天聽聞此言,心中倒有些憐憫惋惜之意,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可說是天妒英才了……”那釧兒姑娘聞言噗嗤一笑道:“奶奶擡舉他,一個院裡賣唱搬走的小廝兒,說什麼英才呢。”因說着,兩人一面彈唱起來。
姒飛天隱在簾櫳之內聽着時新的小曲兒,但見那釧兒姑娘秀眉微蹙輕啓朱脣唱到:
“碧桃花下,紫簫吹罷。
驀然一點心驚,卻把那人牽掛,向東風淚灑。
東風淚灑,不覺暗沾羅帕,恨如天大。
那冤家既是無情去,回頭看怎的……”唱到此處,那琴聲卻驀然宛轉悠揚起來,真是聞着傷心見者落淚,把簾內兩個佳人唱的雨恨雲愁起來。尤其是那姒飛天,聽了那琴聲含混着釧兒姑娘裂帛之音,不知怎的只想起那金喬覺的諸般好處來,仗着跟前沒有別人,竟隱忍不得淚珠就滾下幾顆珠璣來。
倒把那白牡丹唬了一跳道:“這是怎麼說?大喜的日子好端端的倒哭了,只怕衝撞了新人不好。”飛天聽聞此言方知自己失態,連忙伸手展去腮邊淚痕勉強一笑道:“姐姐教訓的是,只是這首曲子的辭藻精妙,說不盡人間悲歡離合,倒叫我生出這許多的感慨來。”
牡丹聽他這樣解釋,心中揣測只怕他心裡還惦記着夫主,芳心之中倒也有幾分敬意,因試探着問道:“只怕是心裡有記掛的人了吧?”飛天聞言臉上一紅,低了頭聽着曲子,半晌方輕嘆了一聲道:“牡丹姐姐既然在江湖上行走過,自然知道我那師兄的諸多好處了,他平日裡待上三門的姐妹們如何,饒是沒有私心,還恁般溫柔體貼,待我……就自然更好,只是我當日少不經事,只道這些關心愛護實屬平常,同門之間自然都是一樣的,又因爲走錯了一步路,累得他進了六扇門中做了朝廷的鷹犬,一輩子在江湖上也擡不起頭來了,細想起來豈不都是我的過錯。如今獨自撫養哥兒十幾年了,什麼樣的人情世故不曉得,方知當年竟是我錯待了他,我既然得他一點恩義,自當涌泉相報,說不得是他要什麼我就給什麼罷了,就是要我的心……”
兩個原本低眉耳語,只道外間唱着曲子,旁人聽不見的,誰知姒飛天說道“就是要我的心”時,外間那琴師卻“吭嗆”一聲,竟將那琴絃崩斷了,倒把飛天姊妹兩個唬了一跳,那白牡丹見狀嗔了一句道:“你這小廝兒好不省事的,別人家喜筵倒將琴絃崩斷了,明兒萬一兩口子鬧出來,你們勾欄瓦肆之中擔待得起嗎?”
那琴師聞言一怔,繼而起身離座,摸索着朝飛天姊妹兩個的座位之處一揖到地,也不言語,那姒飛天見了倒是深覺過意不去,因下意識起身道了個萬福。白牡丹見了噗嗤一笑道:“看你,他一個瞎子瞧得見麼,再說他一個行院之中下等樂師,你是少山主的娘,金玉一般的人,怎的這樣折了自家身份與他見禮呢。”
飛天聽聞此言深覺有些傷人,因扯了扯白牡丹的衣袖道:“姐姐切莫這樣說,咱們都是一樣的人,哪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呢,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人家不嫌棄咱們山寨之中這些佔山爲王的勾當,情願進來服侍,也是看得起咱們,何必非要拿出主子奶奶的款兒來難爲人家。”一席話倒說的那白牡丹沒了言語,點頭稱是,一面心中暗道,這姒家娘子果然是在世面上混過生活的,到底比自己久在深閨之中的婦人更有見識。
那釧兒姑娘見了兩邊的尷尬樣子,因含笑上前打個圓場道:“這是怎麼說,如今喜慶日子大節下的,奶奶們請了我們原是來取樂的,若是因爲我們小門小戶倡優歌姬之流的惱了,豈不傷了奶奶們的尊貴體面,這個小廝兒是奴家相與多年的夥計的,雖然生在下九流謀生的,天生有些牛心左性不知變通,每在同仁之間也行爲舉止奇奇怪怪的,小奴家不敢管他,若是奶奶好性兒,賞下一句話來他敢不依麼?”
飛天聽了這話,想來是這釧兒姑娘聽那白牡丹左一句院裡右一句勾欄的,說到了姑娘心坎兒處,只怕她坐不住的,只得勉強走到簾櫳之處,正欲安慰那琴師幾句,忽聽得那人說道:“你方纔說就是要你的心,這話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