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整行囊偶得繡譜,當故衣改換紅妝

姒飛天想到此處,因伸手在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上摩挲了一會兒,咬緊銀牙,將手中的湯藥潑了,將那空碗擱在桌子上,轉身伏在店房的牀鋪裡大哭了一場,因起身細想了一回。

按照前日那接應自己的少年對江澄所說,聽他言下之意,這錢九郎身邊應是有一盟換帖的兄弟姊妹,他在入獄之前,必定想了什麼法子知會他們幾人,一來從六扇門中救出自己,二來也要掌握自己的行蹤,他失去功體之前曾經哀求自己,看在一夜夫妻份上,若是有了子嗣,定要生下撫養,爲他延續香火,看來此人在子嗣上頗爲留心,雖然當日並不曾經以真名實姓相告,日前見了他兄弟對江澄,卻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只怕他那一盟兄弟姊妹當中多半也都是伶俐乖覺一流人物,想要查訪出自己的下落原也不難,況且自己的師門在江湖上上三門中也算有頭有臉,自己又是師父欽點的嫡傳弟子,將來怕是要繼承衣鉢的,看來要想避開這錢九郎的耳目,師門是回不去了。

姒飛天想到此處,不知怎的卻覺心下一陣大慟,因想着襁褓之中將自己撿回師門的師兄金喬覺,十幾年來對自己溫柔體貼百般呵護,如今就要不辭而別,怎麼能不痛徹心扉,只是既然要養下腹中的孩子,此事便斷然不能與他商議,不然以他的性情,雖然對自己尚且溫文,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給人糟蹋得因姦成孕,勢必要挑上下五門中一決死戰,那下五門中旁門左道衆多,雖然如今錢九大意被擒,只是常言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便是因爲此事成了一盤散沙,師兄武功再高,怎奈雙拳難敵四手,好虎架不住羣狼,況且師兄就算挑了下五門也罷了,依着他的脾氣秉性,卻是不肯趁人之危的,難保不會做出劫牢反獄的勾當,先將那錢九郎救出大理寺中,教他調養好了身子,堂堂正正決一死戰。

姒飛天因心中暗自品度錢九郎的武學內功,與自己相比,卻已經是天壤之別,自己的武功雖然也不如師兄多矣,只是到底源出同門,在門中排名相近,若是自己冷眼旁觀着,金喬覺卻絕不是那錢九郎的對手,若是因爲自己的大仇,竟決鬥之際死在那錢九郎手中,自己豈不是要追悔一生永墜無間麼?

姒飛天想到此處,因暗暗打定主意,此事決不能對師門的人提起,竟也不能再回轉師門之中,權當自己死了,師父師兄的救命之情教養之恩,恐怕也只有來世再報。飛天既然主意已定,卻也不十分傷感,心思倒漸漸澄明起來,因收拾了自家包裹行囊,見內中不過幾套換洗的衣裳,皆是平日行走江湖之際的少俠裝束,因心中又覺得不妥,自己若依舊是個仗劍江湖的遊俠兒模樣,又心中對於自家容貌一向自負,所到之處雖然不曾引得萬人空巷,那好模樣兒卻是常常惹人的,想必那對江澄等人想要尋訪起來卻是容易。

飛天蹙起眉頭尋思了一陣,因打定主意將那幾件衣衫從包袱之中取了出來,因推門叫店房的小二進來。那小二見有客人呼喚,連忙十分殷勤過來招呼道:“這位公子有什麼貴事麼?”姒飛天聞言點點頭道:“這幾件衣裳我不要了,你拿去替我扔了吧。”那小二見了姒飛天這般人品,見其裝束度其品貌,倒像是個初走江湖的少俠,不諳世事,因好心提醒道:“這位少俠,我瞧您面嫩得很,想是初出江湖?這幾件衣裳材質面料都是上品,做功也精細,既然不要了,送到當鋪裡頭換幾吊錢也使得,白扔了怪可惜的。”

姒飛天聽聞此言,心中思忖一陣,方纔收拾行囊之際,所剩的銀兩倒也不甚多了,如今自己單憑一人之力撫養孩子,只怕倒要添些進項嚼裹的,因對那小二感激一笑道:“多謝小哥出言提點,就這樣辦吧,還要煩你替我跑一趟當鋪。”那店小二見了姒飛天這般如花笑靨,雖然心知他是個翩翩少年,還是忍不住臉上一紅,連忙點頭道:“這不值什麼,還當的客官一個謝字麼,您且稍坐,小人去去就來。”因說着,將姒飛天的衣裳包了幾包拿下樓去。

飛天打發了店小二去了,因回在店房之中繼續拾掇自己的包裹,卻見內中還有當日錢九郎交給自己收着的那本殘卷,因記得他說這是自己母親的孃家之物,因有些好奇地拿在手中翻看,卻見內中皆是一些繡工手法,飛天並非閨閣女子,卻也不甚認識此物,翻看了幾遍倒覺得無趣,遂丟在一旁不再理會。

不出片刻,那小二回來了,因在飛天店房門口敲了敲門探進頭來道:“客官吩咐當的東西,銀子已經得了,我瞧您方纔說那衣裳不要了的,就當了死當。”飛天在人情經濟上原不十分在行的,因點點頭道:“小二哥做主就是了。”因一面請他進來,接了當票和銀子,又見他手中捧着一套半新不舊的女妝,蜜合色的襖兒,大紅裙子,卻是嬌俏喜氣,因好奇問道:“這是何物?”

那小二搔了搔頭笑道:“剛纔給少俠您去當東西,正瞧見有個丫頭到故衣鋪子裡送些大宅門裡夫人小姐們不要的衣裳,我見這套還算鮮亮,因出了幾個錢在老闆手裡收了過來,預備給我渾家穿的,我們小門小戶的,一年到頭也做不起這樣一套衣裳,如今撿了洋落,回去也讓我那渾家高興高興。”因說着憨厚地笑了幾聲,躬身退了出去。

姒飛天見了這店小二夫婦倒是伉儷情深,因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一絲欣羨之意,想是當年自家高堂定然頗有齟齬,因爲自己生得兼美之身,便相互埋怨推諉起來,是以纔將自己拋棄深山荒野之中任其自生自滅,又或者自己的萱堂竟是一位閨閣少女,只因如同自己一般未婚生子,爲世俗所不容,方纔不得已將孩兒丟棄在荒郊野外之中,卻也不敢留下自己的姓名身世,飛天想到此處,因伸手在粉頸之間摘了自小帶着的那一枚長命鎖,想着母親是如何將此物帶在自己身上的,脣邊綻開一朵如花笑靨,因見上面卻不似一般的長命鎖,不過寫些吉祥如意的彩頭,卻是刻畫着一個飛天樂舞的絕色女子,又與自己面容有些相似的,飛天心中多年來一直將這女子看做自己的母親一般,夜深人靜之時柔腸百轉之際,便拿在手中把玩一回,也算是疏導自己孺慕之情了。

因當日那錢九郎糾纏自己,非要知道閨名,只因他給師兄撿到之時,身上並無什麼長物可知出身來歷的,連父母姓名也不曾留下,師父只得因他是四個徒弟之中最小的,便只喚他“四兒”,也就在師門之中叫開了,及至年滿十歲,竟出落的驕縱可愛,女孩兒一樣的人品,門中師兄們倒不好意思喚他的乳名,便只叫他“小師弟”,外頭江湖上的人看他師父師兄面上,也不好叫小名兒的,便都稱呼他爲“四少俠”,只有在師門之中,獨處之時,與他同住的首席師兄金喬覺依然與別個不同,只喚他“四兒”,若在別人,飛天登時就拉下臉來惱了,及至他師兄喚他,非但不惱,倒覺得越發親香和睦起來。是以當日那錢九郎糾纏他沒奈何,因將自己的乳名冒姓姒,名字就取了那金鎖上的意頭,喚作飛天。

如今姒飛天見了店小二給自己的渾家購置一套舊衣裳,因心中一動暗暗思忖道,若自己依舊以男子之身隱遁漁樵,只怕一來師父師兄,與那錢九郎的盟兄弟們容易尋訪到自己的行蹤,二來日後月份漸漸大了,一旦顯懷,以男子之身誕育孩兒,豈不是人間奇事麼,雖說隱遁山林之間,到底也要拋頭露面,採買東西預備嚼裹的,倒不如竟扮作一個女子,倒也萬事妥帖了。

飛天想到此處,因開了店房門,又招呼了那小二上來問道:“敢問小哥一聲,你方纔那套衣裳是在哪裡得的呢?”那小二聽聞此言卻是納悶,因心中暗道這位公子好生奇怪,怎的剛剛當了自己的幾套名貴衣裳,卻趕着去瞧故衣鋪子,只是人家是客官,自己一個跑堂的夥計又不好細問的,因陪笑着道:“客官想是用了晚飯想要出去散一散,出了小店便是大街了,晚上做賣做買,五行八作的都齊全,可巧今兒是夜市,倒也熱鬧的很,那故衣鋪子,就在前頭悅來客棧對面路東樓頭裡,若是客官找不到,隨便找個人一打聽就是了。”

姒飛天聽聞此言,因暗暗打定主意,又將方纔得的幾吊錢裡拿了五百錢出來,遞在那小二手上笑道:“多謝小哥不厭其煩細細告訴我,這錢不成敬意,留着給尊夫人添置幾件首飾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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