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很奇怪,您和顧惜到底屬於一種怎樣的關係。”
池謹文覺得池遲說出來這種話着實有那麼一點冷漠,或者說冷酷了。
“算是朋友吧……可是就算朋友,也不可能小心翼翼生怕她出一點錯地去幫助她。”
年輕的臉龐上此時帶着清淡的微笑,一如曾經那個捧着蛋糕等待孫子的老人。
“有些挫折得自己去經歷,有些痛苦也得自己去品嚐,那樣年輕人才會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永遠把不好的東西攔在外面,這種事情我做過,終究卻沒有達到我想要的目的……”
電話的兩邊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您一直都做的很好,真的,我和謹音……都在一個美好的環境里長大,哪怕經歷了一些波折,可是都有您一直在爲我們遮風擋雨。”
“遮風擋雨,遮擋了太多,反而讓你們變得太過純粹,純粹的喜歡,純粹的不喜歡,純粹的想要長大,純粹的不想要長大,面對情感和自我,你們都太過追求這種純粹了。這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們一直希望我不要做一個聖人,可是有掌控欲的人,根本稱不上是聖人吧。”
池遲的聲音是清亮的,和她平時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了池謹文的心頭,讓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平復內心的躁動。
“我們一直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這種生活就叫作過分純粹的話,那我們也可以把這種純粹叫做幸福和幸運,我也不覺得您有什麼掌控欲……您對我們的撫養一直是自由又開放的。”
說着這樣的話,池謹文卻覺得心裡一點點地空了,不知道爲什麼,彷彿有什麼長久壓在那裡的東西現在已經壓夠了,對方伸了個懶腰想要就此離開,他卻由衷地感到不捨。
爲什麼要離開呢?爲什麼要選擇在現在離開呢?
可是在面對池遲的時候,事情從來不會像池謹文所盼望的那樣發展,她笑了,輕輕的笑聲通過手機傳進了他的耳朵裡,像是一場戲到了終局,有人告訴他結果,也像是一個魔法到了最後,魔術師親手解開了秘密。
“長輩,總是希望能保持自己對晚輩的影響力,很多時候他們能很輕易地達到這一點,因爲他們經歷了更多的事情,知道怎麼把事情扭轉成他們想要的樣子。所以,‘讓你以爲你有選擇權’是一個有點高明又有點無賴的做法。”
讓你以爲你有選擇權,讓你以爲你做出的選擇是出於自己的本心,可是本心來自於哪裡呢?
是從別人口中告訴你的這個世界,還是別人用殷切的希望引導着你的前行?
說完,池遲就掛掉了電話。
池謹文和池謹音,如果沒池秀蘭的突然消失,他們會是一對雖然不能互相理解,可是也不會爲了利益爭奪的兄妹,一個充滿了責任感的哥哥,一個沒有什麼責任感只想追求自我的妹妹。
在這樣一對兄妹的成長中,池秀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她自己到現在也說不清楚了,或許是一個堅強卻孱弱能激發人鬥志的偶像,或許是一個溫和包容讓人可以肆意妄爲的長者。
池遲揉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對她來說,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可她在對池謹文說了那些話之後總覺得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是不知道,池秀蘭的存在對池謹文來說是正面的,也是負面的,因爲她對自己的要求太過苛刻,也確實做了太多,把這個“角色”設定的太過完美,反而讓池謹文的追逐之路變得漫長又無序,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池秀蘭自己是想找一天和池謹文好好聊聊的,從她的過去,到她的現在……有句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因爲人只有在面對死神的時候,才能對自己的一生坦然面對,池秀蘭想在那個時候坦然地告訴池謹文,她從來沒有自己表現的那麼好,她也會執拗任性,她也會自私又冷漠,她這一生只對一件事情做到了真正的純粹,那件事情,不是撫養這兩個孩子。
可惜,機會還沒出現,她就變成了池遲,沒有了記憶之後那傾訴的時機也悄然消失了。
於是,一直到了今天,她纔等到了一個彷彿合適的時機。
用手遮住眼睛,池遲長嘆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開車的於緣以爲是迎面駛來的汽車開了遠光燈讓池遲不舒服,還出聲問她要不要乾脆躺下,得到了池遲幾下無力的擺手作爲迴應。
就這樣過了一分鐘,池遲纔拿起手機給池謹文發了一條短信。
“不夠純粹的感情不代表不真誠,至少在一段看不見前路的人生中,有人是願意一直爲你們付出一切的,不論對與錯,她選擇了愛你們,纔有了後來不夠純粹的愛。”
過了足足十分鐘,池遲才收到了池謹文的回信:
“我會慢慢想明白的。”
心中光明偉大的巨人慢慢坐下來然後脫掉鞋子摳腳,一邊摳一邊告訴你她也是個有缺點的凡人,這種形容大概能勉強描述池謹文現在心裡的感覺吧。
算是解決了一樁心事,池遲看看窗外,又看看汽車的後視鏡,也許是池謹文打了招呼的緣故,今天沒有多少狗仔對她跟進跟出,也或許是因爲她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都做了,那些媒體該想的是如何用勁爆的標題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而不再是追逐她們身上所剩不多的新聞價值。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一旦一個人身上有了“利”,那就要經受別人的來來往往,他們不會在意這樣一個人會不會有感情,會不會難過傷悲,會不會終究有承受不住的那一天。
其實何止娛樂圈呢,池遲還記得在她侄子去世之後她主導的第一個項目,當時爲了爭奪地皮的開發權,某個競爭對手在報紙上大肆渲染她在侄子去世之後已經成了個肆意妄爲的瘋子,就連她在葬禮上的每一個細節表情都被挖出來進行解讀。
與道德無關,不過是她這個個體因爲被填充了太多的利益,而被忽略了她是個人罷了。
“前面那家店的評價怎麼樣?”
“什麼?”
正在等綠燈的於緣微微轉頭,看見了一家很有民族特色的菜館。
顧惜和竇寶佳兩看生厭,兩個人每說幾句話,竇寶佳都恨不能當一次殺人兇手,後來她學乖了,顧惜現在百毒不侵,她實在說不過,就乾脆當一個悶葫蘆,任憑顧惜怎麼挑釁,她也一言不發。
幾次三番下來,顧惜自己也覺得無聊,就低下頭專心地玩起了手機遊戲。
兩個人明明一個是大影后,一個是大牌經紀人,現在在這個小房子裡倒頗像是兩個等着爸爸回家的寶寶,沙發兩端一邊坐一個,除了做自己的事情之外就是看看時間,再看看大門。
竇寶佳帶來的人都被池遲叫走幫忙了,她們所住的地方是屬於熊貓集團的,安全係數很高,就連一日三餐都送上門,只是池遲一直沒回來,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多少胃口。
池遲進門的時候竇寶佳先聞到了烤羊肉的味道,看着於緣手裡拿着的餐盒,她顛顛兒跑過去接。
“怕你們今天吃的不好,買了大盤雞、羊腿手抓飯和烤羊肉,哦,我多加了幾份寬面,要是不想吃飯只吃面應該也夠了。”
脫下羽絨服,露出了穿着白色薄毛衣裙的瘦削身材,竇寶佳一手拎着大盤雞另一隻手在池遲的後脊上抓了下。
“你怎麼又瘦了,在國外沒吃好?”
“還好,於緣的手藝進步很快的,經常給我開小竈,前一陣都是打戲,稍微有點辛苦吧。”
擡頭看看竇寶佳對着池遲噓寒問暖,顧惜繼續低頭去玩自己的遊戲,只等着池遲去找東西的時候路過在她的腦袋上敲了一下,她立刻對池遲來了個“回眸一笑”。
“先吃飯再玩遊戲。”
“好!”
顧惜越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還沒忘了甩給竇寶佳一個找事兒的眼神。
“今天還順利麼?”
毫無形象地從嘴裡抽出一截雞腿骨,顧惜捧着拌了很多大盤雞裡的土豆和濃郁湯汁的面問池遲,她的嘴角現在就掛着一點湯色,顯然是對今天的宵夜很滿意的樣子。
“比想象的順利,還以爲我得掏這一年賺的錢出來,結果只需要一部電視劇的片酬就夠了。”
池遲說的輕描淡寫,彷彿那不是她辛辛苦苦賺的幾千萬似的。
啃着羊骨頭的竇寶佳哼了一聲,要不是她嘴裡那塊羊骨頭是羊腿關節她最愛的那塊帶了軟組織的,說不定她會把嘴裡的飯呸顧惜一頭一臉。
那都是她最愛的錢!她瞅着池遲辛勤勞動小半年賺回來的,現在說沒有就沒有了!
“沒事兒,我還會賺更多的,和宮行書合作《大燎寨》,他說了我可以帶資進組以後拿分成。”
池遲拍了拍竇寶佳的肩膀。
宮行書的電影就沒有賠錢的,竇寶佳想了想,算是被安撫了。
“比想象的順利……那你想象中,我得糟成什麼樣?”顧惜抓住池遲話裡的一個點問出了一個看起來很隨意的問題。
池遲笑了一下說:
“你監獄,我在外面看餐館順便演話劇等着養你。”
一時之間,滿桌寂靜。
“呵,那我現在還算不錯,雖然窮了,好歹更乾淨一點。”
身爲“差點進去”的那一個,顧惜反而是最快恢復冷靜的,痛快地吃完一根羊肉串,她笑着把籤子扔進了垃圾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