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過得幾日,那男子傷情逐漸穩定,挑了一個黃友碧師徒倆都不在的時間,舒長風推著趙無咎進去探病。
男子見到趙無咎驚呆了:「周……周王殿下?」
京中盛傳周王深居簡出,尋常連帝后也極少見到他,沒想到他卻出現在江南,還是個頗爲偏僻的地方,實在讓人詫異。
不過想到他的離奇遭遇,周王能出現在這裡就不奇怪了。
他欲起身向周王行禮,被趙無咎攔住了:「俞大人重傷在身,不必多禮。」此人原來乃是御史臺主官御史大夫俞昂,天生一副硬骨頭,很得皇帝信重。
俞昂原本已至窮途,差點連性命也難保,重傷清醒之後對周遭環境極爲警惕,在柏十七的示意之下裝啞巴,沒想到峰迴路轉居然見到了周王,這位殺伐果斷,哪怕斷著腿坐在輪椅上,依舊有往日的威嚴,當下幾乎老淚縱橫:「微臣還當自己要成爲河底的冤魂水鬼,真沒想到被殿下所救,真是天可憐見!」
他如今連官印都丟了,真要對外宣佈自己是欽差大人,連個憑證都無。
趙無咎卻不想佔了柏十七的功勞:「我可不敢居功,救你的是漕幫少幫主柏十七,近來她每日進來陪你,俞大人想來早就認識她了。」
俞昂想起那個故意讓他裝啞巴的古靈精怪的少年,哪怕身在逆境也不由露出淺淺笑意,輕咳一聲道:「柏少幫主是個謹慎的人吶!」全然沒想到柏十七純屬故意整他。
「俞大人怎會被人砍傷,出現在河裡?」
俞昂想起當時兇險的狀況,無端身上發涼:「微臣受命前往江南清查鹽道,恐怕前腳出京,後腳便有人書信傳遞消息,我坐的官船才進入兩淮,便遇上好幾撥水賊,身邊帶的好手都折損了,最後連官船也被鑿沉,我被人砍傷,迫不得已跳河,沒想到逃得一命,真是萬幸!」
舒長風頓時震驚不已:「他們也敢?!當真是要財不要命!」
趙無咎輕笑:「這有什麼不敢的?俞大人遭遇水匪,到時候跟鹽運使司毫無關係,反而是沿河衛所要受申斥。只要能保住鹽運使的肥差,殺人越貨也不出奇。」
俞昂敬佩的說:「微臣死後,什麼髒水都可以往微臣身上推,也儘可能把罪名推到沿途水匪身上,若是官府再行剿匪數人,往上報時說不定還能獲得上峰嘉獎,等朝中再派人來清查兩淮鹽道,該抹平的帳目早都抹平了;或是用奇珍異寶收買下任欽差。」
趙長風:「那爲何不收買俞大人?」
俞昂苦笑,趙無咎代爲解釋:「俞大人剛正之名遠揚,從不收受賄賂,便是用金銀之物收買他,說不定也會成爲呈堂證供,還不如一開始就取消收買的打算,直接讓他死於水匪之手。」
「好狠!」舒長風喃喃。
外面忽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誰好狠?」
房門被推開,柏十七揚著一張笑臉竄了進來,彷彿帶進了滿室陽光,見到俞昂居然坐著,嘖嘖搖頭:「我就知道這些狗屁規矩會妨礙病人養傷,這位……大人,黃老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你救了回來,早說了要臥牀靜養,你可別浪費黃老頭辛苦採回來的藥材!」
俞昂見她說話頗不客氣,心中不安,慌忙向周王道歉:「殿下勿怪,柏少幫主心直口快,也是擔心下官身體。」
趙無咎心道:再無禮的事情她都做過了,難道我還能找她算帳不成?但俞昂維護她,反顯的他是個外人似的,讓他心中不悅,便道:「既然如此,等俞大人休養好身體再說,父皇若是知道俞大人身故之事,想來還會另行派人前來兩淮,到時候再見機行事。」拉了下柏十七的袖子,口氣不失親暱:「十七你也別在房裡鬧騰,影響俞大人養病,跟我出去外面玩罷。」
柏十七蹦蹦跳跳上前來推他的輪椅,並未察覺他的不悅,笑著告狀:「趙大哥快去看看子恆,他剛纔跟我去摸魚,沒想到跌進泥潭裡,滾成了泥豬,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你真應該教訓他一頓,省得他天天不安生!」
趙子恆原本一介翩翩佳公子,既不會鳧水也不會摸魚,上樹掏鳥進山打獵都是選最優雅的方式,沒想到跟著柏十七一路學下來,現在漸得了其中樂趣,每日玩的不亦樂乎,身子骨健壯了,皮膚也黑了些,行動更是與翩翩貴公子相去甚遠,快成了江湖草莽。
他說是扮作趙無咎的小廝,現在也能勉強算是半個漕幫漢子了。
舒長風扶了俞昂躺下,又替他掖了掖被腳,被俞昂抓住了他的胳膊,小聲詢問:「舒校尉,這是……」什麼情況?
外面都傳周王殿下不苟言笑,與朝中重臣不甚親近,便是在宮宴是對前去敬酒的官員不假辭色,真沒想到卻能與一名江湖少年言笑晏晏,諸多親近。
舒長風不免要替自家主子遮掩一二:「柏少幫主天真爛漫,心無城府,與殿下一見如故……」
俞昂想想,尋常人見到他被砍成重傷,哪敢隨意出手救人,這位柏少幫主倒是俠義心腸,周王殿下喜歡他的古道熱腸,兩人相交甚密也不奇怪,遂釋然一笑:「舒校尉說的也是。」這年頭誰人不喜歡簡單直白的人?特別是整日在朝中與人相鬥的,更爲喜歡心思單純的人。
外面院子裡,趙子恆果然一身泥漿坐著,見到趙無咎還得他得意展示手裡小木桶裡的戰果:「舵主快來看,小的給您逮了兩條滑溜肥壯的鱔魚補身子。」小廝做習慣了,他近來連稱呼也大改,免得黃友碧師徒倆瞧出端倪。
趙無咎推了輪椅過去,低頭看時,腳下的小木桶裡果然盛著兩條肥壯的鱔魚,正在桶底游來游去,乍一離開舒適的環境,便驚惶失措四處亂竄,但桶底空間狹小,只能互相糾纏游來游去。
天氣漸涼,趙子恆身上衣衫全溼,坐了一回便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差點噴了趙無咎一臉,嚇的捂著嘴巴認錯,但卻忘了自己滿手的泥漿,倒捂了一嘴淤泥,生生把自己給抹成了一隻髒猴子。
柏十七嫌棄大笑:「子恆,泥漿好不好喝?」
趙子恆豈能吃虧,跳起來便要追她:「好不好吃,你嚐嚐不就知道了?」追著要喂一嘴的泥漿給柏十七,好讓她也嚐嚐泥漿的滋味。
柏十七豈能坐以待斃,跳起來就跑,兩人在小院裡你追我趕,倒鬧出了一院子的笑料。
兩人都是少年玩鬧心性,打鬧無忌,趙無咎不知想起了什麼,低頭注視自己的雙腿,情緒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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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日鑑於治療效果奇慢,黃友碧便想用激進的法子試試,敲開原來的傷處重新接骨,但斷骨再生於患者十分痛苦,他猶豫再三才告之趙無咎,更怕傷上加傷,不但原來的傷處治不好,還有可能引出新的症狀。
無論是大夫還是病患都知此舉爲冒險之法,萬般無奈之下才有此下策。
趙無咎爲此考慮了很久,這兩日睜眼閉眼都是馬上征戰的時光,醒來一頭冷汗,他實在難以接受自己未來後半生都坐在輪椅上成爲一個廢人。
趙子恆與柏十七打鬧的笑聲響徹小院,趙無咎忽下了個決定,等到黃友碧晚上回來,他便有了決定:「既然沒別的辦法了,我接受斷骨再續之術。」
黃友碧神情凝重:「此舉雖然冒險,但卻有五成的把握,試一試總比毫無希望的好,你既同意我便去準備湯藥。」
當天晚上,趙無咎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口飯沒吃。
趙子恆好不容易辛苦抓來的鱔魚給他補身子,沒想到趙無咎卻把自己悶在房裡,他膽小又慫,自己不敢進去,便唆使柏十七:「堂兄一向對你寬容,要不你去?」
黃友碧師徒倆吃完飯就開始忙碌,在積存的藥材堆裡翻撿配藥,都沒空搭理他們。
柏十七端著鱔片粥推開門,房間裡很暗,燈也滅著,趙無咎坐在窗前,瞧不清神色,但語氣很不耐煩:「出去!」
「端著粥碗可沒法滾出去,一滾就要灑在我身上了。」柏十七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開了火摺子引燃了房裡的燭火,還把他的輪椅轉了過來,正對著桌上那碗鱔片粥:「子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來的,尋常沒有的吃食,最是滋補不過,趙舵主真不想嚐嚐?」
趙無咎嘴裡發苦,一點點食慾也無,他注視著眼前之人,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念頭,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執拗道:「十七,若是我這一生都不能擺脫輪椅,該怎麼辦?」
柏十七倒是聽朱瘦梅說起黃友碧的打算,以趙無咎之權勢在京中尚不能治癒,不得已來江南,那麼他的腿疾恐怕治癒的希望極小。
她順勢坐在了他身邊,邊回憶邊道:「漕幫的兄弟們都是在水上討生活,碼頭上搬搬扛扛,做的都是苦力活,有時候遇上水匪也會惡鬥,丟了命便罷了,若是缺胳膊斷腿喪失了勞動力,境遇極慘。不過如果年輕時候略有積餘,日子也能過得。我小時候記得有位叔伯被水匪砍斷了腿,雖生性爽朗豪氣,也消沉了半年。但後來忽有一日,他卻開了個打鐵鋪子,全憑臂力討生活。他原本力氣就大,天長日久雙臂更是壯碩,我小時候不懂事,爹爹帶我去探望他,還叫他長臂猿叔叔。」
趙無咎天子驕子,如今卻被她與漕河上一窮二白的粗莽漢子相比,若在以往便是大不敬的冒犯,如今他卻居然也聽進去了:「長臂猿叔叔?」
「對啊,他正好姓袁,還挺喜歡這個外號的。」柏十七復又笑起來:「你還別說,袁叔叔打的菜刀斧頭鐵鍋之類的各種東西都極耐使,在當地可是出了名的,你若是有什麼兵器想打,只要畫出樣子來他就打得。我上次去見他,還笑話他年輕時候入錯了行,不該去漕河上討生活,就應該開個鐵匠鋪子。」
——一個人假使能夠豁達到對過去之事都當笑談,那說明他已經走出了失去雙腿的困境。
趙無咎心裡百般感慨,一肚子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裡,正欲說句什麼話,卻被柏十七塞了一碗鱔魚粥,半點不也客氣的被數落了:「趙舵主家中富有四海,哪怕全身都動彈不得,誰敢怠慢?我真應該帶你去看看漕河上斷腿斷胳膊的兄弟們,見過他們的生活,你就會珍惜自己的生活,不至於在此哀嘆自己境遇之慘。」
趙無咎:「……」真是個煞風景的傢伙!
「趕緊趁熱吃!」柏十七一邊催促他吃飯,一邊東拉西扯,講些漕河上的趣事,細品卻都是苦中作樂之事,譬如誰誰傷殘之後,家中老婆捲了細軟跟著情夫私奔了,別說鱔魚粥,便是連白米粥也吃不起了,偶得一碗野菜粥,他還能坐在街口與乞丐分而食之。
她口裡各種倒黴蛋的故事,當真是又慘又好笑,趙無咎就著別人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就將一碗鱔魚粥入了肚,她還追問:「你說他倒黴不倒黴?」
「是很倒黴。」趙無咎被這些倒黴蛋反襯的自己很矯情似的,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好像終身不能站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過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倒黴蛋的事情?」
柏十七大嘆少幫主之苦:「你有所不知,幫裡每年總有兄弟傷殘,這幫人平日不懂節儉,有點錢便混吃二喝,遇上風險只能活活等死,爲了讓他們有點憂患意識,每年過年我總要組織一幫人去探望幫裡的老人,美其名曰送溫暖,其實就是讓他們多長點心眼,爲自己的將來多做打算,省得打起架來不要命,輸起錢來不眨眼。」
趙無咎好奇:「有效果嗎?」
柏十七大嘆:「不敢說效果,不過我如今帶幫裡兄弟出船,還有人嘲笑我又慫又膽小!」想要保持安全行船無事故記錄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