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琬一下子愣住了,心中忐忑。
他起身發言是一時衝動,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同時會得到天子與太尉的答覆,而且這麼直接。
天子也就罷了。周不疑說過,天子平易近人,與身邊的年輕郎官們相處融洽。可是太尉賈詡卻是個陰沉之人,城府極深。
他怎麼會回答他這個剛入職沒幾天的年輕尚書的冒昧問題。
莫不是自己過於激烈了?
見蔣琬不安,劉協笑了笑,伸手向下輕按,示意蔣琬還座。
蔣琬腦子一片空白,茫然地回了座,纔想起來還沒謝恩,連忙又向劉協請罪。
“謝陛下恕臣失禮之罪。”
劉協含笑點頭,心裡卻道,這江南人果然莽得很,連蔣琬這樣的溫婉之人都有火爆脾氣,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年輕人,有衝勁,不畏大人是好事,但更要敢於面對現實。”賈詡淡淡地說道:“希望你也能將這份勇氣發揮在學問上。孟子有言,孔子乃聖之時者。一個時代要有一個時代的聖人,不可因爲聖人曾經說過什麼,就以爲萬世不移,不敢質疑。”
蔣琬一時語塞,覺得哪裡不對,又找不出理由反駁。
他想維護的是董仲舒的觀點,但賈詡用的卻是時下更爲盛行的孟子的觀點,兩人都是儒家先賢,哪個對,哪個錯?
總不能說孟子錯了,董仲舒更高明吧?
見蔣琬不說話,臉卻憋得通紅,劉協也沒有再說什麼。
蔣琬雖然聰明,但儒學水平有限,遠遠不到能和人辯駁的境界,更別說面對賈詡這樣的智者。不過以他的天賦,也用不了多久時間,就會慢慢改變觀念。
年輕人的好處,就在於能接受新理念。
劉協重回話題,和賈詡討論建律學堂的事。
他之前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但一直沒有公開討論。原因還是那個老問題,法家給人印象太壞了,沾點邊都有麻煩。他本人對法家的印象也不太好,不想簡單的將既有律法之學當作官方認可的學問,引起儒生們過於激烈的反應。
但賈詡提議,由有儒門背景的高柔來主持律學堂,卻是一個值得考慮的方案。
周忠推薦高柔,是因爲高柔的門戶。
陳留高氏能與汝南袁氏結婚姻,自然不是普通門戶。
其實有一個很多人都忽視,或者有意掩飾的事實,法家的起源並不在關中,而在戰國時的韓魏,如今的汝潁一帶。荀子就不用說了,韓非是潁川新鄭人,李斯則是汝南上蔡人。即使是在儒家獨尊三百年後,汝潁一帶以律學傳家的家族依然不少。
陽翟郭家、陳留高家都是如此。
由高柔出面創立律學堂,就算儒門有意見,也不會那麼激烈。
反覆權衡之後,劉協接受了賈詡的建議,傳詔周忠,提出了建律學堂的建議,並請周忠推薦合適的祭酒人選。
他沒有點明高柔,但他相信,以周忠那種好名的習氣,肯定會優先讓高柔出任律學堂祭酒,而不是留在司空府做長史。
蔣琬隨即根據賈詡的意見重擬詔書,用了璽,然後用快船發出。
——
不出劉協所料,收到詔書之後,周忠雖然對律學堂這種事從內心深處反對,但他也清楚,這是大勢所趨,由世家子弟來推動,總比由天子選定的人來推動好一些。
則對高柔本人來說,出任律學堂第一任祭酒也比出任司空府長史更有前途,將來不僅可以刻在墓碑上,還能寫入青史。
唯一受損的只有他自己,少了一個得力助手,還得繼續受累。
周忠很快做出決定,推薦高柔出任律堂堂祭酒,滿寵則轉爲司空長史,專門負責長沙案。
滿寵、高柔都是司空府下屬,周忠毋須經過天子同意,直接發出文書,命滿寵、高柔迅速交接手中的事務,趕赴新任。
高柔就在周忠隨員中,接到命令後,當即起程,趕往泉陵。
與周忠有些不情不願不同,他對這個新任命非常滿意,甚至是正中下懷。
他雖然才三十歲,卻已經在郡縣爲吏多年,處理過很多案件。只是受高幹牽連,影響不出陳留郡,更無緣出現在天子面前。這次蒙周忠推薦,能夠成爲律學堂第一任祭酒,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坊間傳聞,天子重法,只是擔心反對聲音太大,這才一直沒有公開提倡。這次建律學堂還是以培養郡縣官吏的名義。
但是隨着“依法治國”的理念漸漸得到認可,重視律法之學的研究必然會提上日程。正如儒家需要改革一樣,律法要想得到更多人的認可,也需要一場變革,以便和人家印象中的法家畫清界限。
爲此,他已經準備了好幾年,甚至研習了一些西域的律法,以爲他山之石,只等着向天子進言的機會。
六月下,高柔趕到泉陵,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和天子見面。
他病倒了。
南方氣候潮溼,再加上之前剛剛發過洪水,可能是急於趕路,身體勞累,飲用的水不乾淨,結果得了痢疾,上吐下泄,沒兩天人就變了形。
劉協收到消息後,派來了太醫,並讓高柔安心養病,不要急於一時。
建律學堂是件大事,需要充分準備。他正在選址,高柔可以先做一些準備,看看需要哪些教材,列個清單,由印坊準備。
高柔非常感激,精心擬了一個書單,讓人轉交給劉協。
他本來以爲自己會在牀上躺一段時間,但出乎他的意料。太醫開了藥之後,他只吃了兩天,身體就基本復原了,甚至能起牀走動。
“神醫啊。”高柔慶幸之餘,又感激不已。
他的父親高靖就是因爲在蜀郡爲官時水土不服,最後病死在任上。他千里迢迢到蜀郡治喪,嚐盡辛苦,用了三年時間纔將父親的棺槨帶回家鄉安葬。
奉詔來爲他治病的太醫卻不以爲然。“這種病在本地很常見,也有現成的辦法和藥材,太醫署早在幾年前就有準備。你這副藥裡只是添了一些補氣的藥材,其他沒什麼稀奇的。好得這麼快,還是你年輕,身體好。”
高柔很詫異。“天子幾年前就準備來江南了?”
“不是爲天子,是爲南征。”太醫得意地一笑。“對南征的將士來說,水土不服可比叛軍更危險。我們太醫署研究各地藥方、藥材,首先是爲這些將士準備的。我們雖然不能開弓射箭,卻也是國家不可或缺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