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章 高朋滿座
那色目番商哭喪着臉離開,郭守敬只覺得心頭出了老氣。
封龍山一脈雖然替大元朝廷效力,但秉承的是“天下一家”思想,求的是平息戰亂、解救百姓,當年郭守敬的老師劉秉中就和耶律楚才一起,以“留下漢人農耕納稅,比放牧所得更多”,諫止意圖殺盡天下漢人、變漢地良田爲牧場的窩闊臺汗。
這和做蒙元忠犬,替大汗搜刮百姓財富,趁機上下其手中飽私囊的以阿合馬爲首的色目系官員,就有了天壤之別,兩派在朝堂中的抵~,貫穿大元朝開國的前二十年。可自打劉秉中、董文炳等北方金朝故地出身的漢人重臣相繼撒手人寰,留在朝中的如焦養直之流,純粹是文學侍從的身份,要麼就是王詢、郭守敬這樣的,精於天文地理卻不擅長朝堂政爭,和掌握帝國財政大權的色目系臣子爭鬥過程中,漸漸落了下風。
比如最近吧,阿合馬就以賑濟遼東白災、分化乃顏汗部衆,所需金錢糧草數額巨大,帝國財政不堪重負爲理由,扣住了撥給司天監的經費。
此時大都城西郊的天文臺,雖然主體工程完工,以精銅鑄成了渾天象、玲瓏儀、仰儀、立運儀、證理儀,但還有簡儀、高表、候極儀等七八種儀器沒有鑄造,每一種都需要數千斤、上萬斤的好銅,沒有經費怎麼行呢?更別說爲了編制《授時歷》,需要在南到瓊涯、北到唐努烏梁海、西到蔥嶺、東到女真故地地廣大區域裡,測定太陽和月亮的運行軌跡,以精確計算時間地“四海測量”,所需的龐大開支了!
被阿合馬在經費上卡住脖子,熱愛的科學活動不能開展,郭守敬別提多難受了,可大元皇帝吧,寧願花錢給御花園的草木通上地火龍,對司天監地經費卻是哈哈笑着推脫,所以他對色目人恨得牙癢癢,今天見這青年公子教訓色目番商,真是說不出來的痛快!
快步走出人羣,郭守敬對青年公子拱手爲禮:“在下司天監正郭守敬,兄臺仗義執言、英風銳氣,下官好生佩服,敢問臺甫上下、仙鄉何處?”
青年公子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卻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原來是大名鼎鼎地郭大人!郭大人天文地理無一不通,無一不精,爲北地人傑、封龍山泰斗。小弟李天完,福州府人氏,這廂卻是失禮了!”
李天完?郭守敬把這名字默唸兩遍,只覺得有些兒奇怪,誰會取個名字叫天完?也許,南方閩廣人氏,別是一鄉風吧!
“敢問郭大人輕車簡從,可是到前面幾步的趙孟趙兄府上赴宴?”
郭守敬奇道:“李賢弟如何知道?”
“愚弟客居趙兄府上。知道今日宴請都中同僚。這南城破舊。向來只有番漢商人、平民百姓來往。郭大人今日到此。自然是爲了赴趙兄之宴。”
郭守敬笑笑。心說自己果然不甚通人情世故。哪像人家舉一反三。一點就透?因爲欣賞這位李天完地爲人。便熱情地道:“既然李賢弟也同是座中人。你我何不攜手同去?呵呵。這趙孟趙大學士。爲何不住官宦所居地北城。卻要住這三教九流雜處。各色人等往來混雜地南城?且南城夜間不關城門。聽說樑上君子頗多。
”
李天完眼珠一轉。失笑道:“愚弟聽說此地番漢商人甚多。有各地風味地酒樓茶肆。能品嚐到江南地時魚、江西地梅酒、福建地蘆柑、四川地野味。又有青樓粉舍。住着吳楚嬌娃。趙兄風流佳公子。他不住南城。難道去北城和衆位大人講經義說道德?”
郭守敬聞言莞爾。趙孟是有名地書畫名家、風流才子。自當住在南城煙花繁盛之地。只怕他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吧?難爲他被扣在南方漢國地一年多裡。怎麼熬過來地!
聽說趙孟就在前面不遠處居住,郭守敬也不坐轎子了,安步當車,和李天完說說笑笑,並肩而行。
吳興郡公府,趙孟一襲火狐裘袍,頭戴御賜赤金八寶冠,眉如濃墨、目似朗星,三分像觀音座下地散財童子,勝過了乘龍的蕭史。客廳當中,焚着沉香屑混着苿莉粉做地薰香,嫋嫋青煙從青銅鼎裡飄散,叫人渾身四萬七千個毛孔無一不通泰;金雀屏、銀捧爐,淡淡幾支旁逸斜出的梅花,插在鈞瓷貢瓶裡,地上猩猩紅地波斯地毯,比少女的肌膚還要柔軟……
滿座客人無不稱讚:“怪不得大汗呼趙郡公爲神仙中人,
身此處,真如神仙府邸!”
神仙府邸,來的卻是些魑魅魍魎!大元朝新鮮出爐的太常禮儀院使、吳興郡公、集賢大學士趙孟隱藏着內心的鄙夷,堆着滿臉笑意,審視着滿座的“高朋”:
昏花的老眼半睜半閉,老臉上溝壑縱橫,老人斑像發黴的點子分佈在晦暗皮膚上的,就是故宋、北元兩朝丞相,老狐狸留夢炎——只不過故宋是真丞相,北元只給掛個名,並無實權,“兩浙之恥”、“無恥之尤”、“趨炎附勢”,是對他一生的最好寫照。
故意不穿公服,一身月白色鶴氅,崖岸自高的中年人,是江漢大儒,禮部尚書趙復,他一生提倡正心誠意,存天理去人慾,只不知這位志誠君子,如何在故國被異族滅亡、家鄉被異族屠戮之時,腆顏事敵、爲虎作倀?
扔掉故國衣冠,穿着北元蒙古貴人喜歡穿的質孫服,不時和趙復說說笑笑的清瘦漢官,是中書左丞、大儒葉李,他是漢奸方回的好朋友,當年兩人曾一同立誓盡忠報國,然而僅僅數年之後,兩人竟然相繼投敵,居然同朝爲臣了!此時世人才知道,兩位“大忠臣”的忠心,原來是不值一文的。
滿堂出仕北元的漢官,還有好幾十個,惟這三位寶貨爲首。兩年前初到大都,趙孟正眼也不看一下這羣斷送掉大宋江山,又出仕北元的臣,但現在,爲了肩上的重擔,他心甘情願的和光同塵,和這些無恥小人坐在了同一間大廳。
此時,留夢炎正對着趙孟大吹法螺:“趙郡公宣撫僞漢,被扣兩年,始終堅貞不屈,真真節如松柏,歲寒方顯!如今簡在帝心、聖眷優隆,將來扶搖而上,封王拜相只在反掌之間!”
留夢炎熱衷功名,說的自然是高官厚祿。
趙復輕輕捋着一把烏黑油亮的鬍子,點點頭道:“忠孝仁義禮智信,趙大學士不降反賊,是忠於大元;北歸之後顯親揚名誥封三代,是孝於父母;不忍南方生靈塗炭,毅然出使,是仁;不負家鄉妻子,是義;敵營萬千軍中從容逃歸,是智;不負皇上重託,是信。趙大學士可謂當朝蘇武,和姚樞姚老夫子,先後輝映而名垂青史!”
趙復以江漢大儒自居,動不動就是什麼國之四維啊,君君臣臣啊,忠孝仁義啊,叫趙孟聽得腦仁兒生疼,卻又不得不奈着性子聽他說完,只覺得胃裡泛酸,牙齒都酸的木了。
葉李閉着眼睛,搖頭晃腦的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衆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他發什麼神經,這是大反賊文天祥的《正氣歌》啊,登在反賊辦的報紙上,大家都看過的,雖然文采燦爛字字珠璣,可這是反賊寫的,文中意思,更有不少戳在我們這些貳臣的心窩裡,莫非葉李突然發了痰氣,迷了心竅?
葉李好不容易唸完了,又停了半晌似在回味詩中意境,老半天才睜開眼睛道:“文文山(文天祥字文山)雖然與我們各爲其主,但老夫不取其人而取其文。好個在漢蘇武節,如今趙大學士漂泊琉球,海島堅貞,不是本朝大忠臣,海上蘇武麼!我等當效趙大學士之行,效忠大元,雖粉身碎骨而不悔!”
衆人立時明白他的意思,一個個豎起大拇指誇道:“對對對,當朝蘇武,海上堅貞,我等效趙大學士忠於大元,至死無悔!”
趙孟差點沒吐出來,你們這羣漢奸走狗,還有臉提文天祥,提正氣歌?還有臉學蘇武牧羊?只怕將來史書上,你們不是蘇武、張良,是秦檜、趙高!
這羣漢奸狗官,不停大吹特吹,恨不能把牛皮吹到天上去,目的只有一個:讓趙孟這位故宋近枝皇族成爲忠於蒙元的代表,頂在大家前面,天下口舌洶洶,就全被他給擋下來啦!
畢竟最近兩年來,大漢報紙上連篇累牘的華夷之辨、以華變夷的道理,和那民族之論,把投靠北元的漢奸們罵得狗血淋頭,像留夢炎這把年紀,最記掛身後之事,如今還活着都被開除兩浙省籍了,不找個靶子替自己擋住天下人的口水,百年之後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