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未央宮的, 似乎是腳步虛晃着，只一不留神便要栽倒下去。秋冬相接，漪蘭殿裡頓時冷的心驚, 凝然擔心不已, 熱茶端上了一杯又一杯, 可惜子夫卻似乎什麼都看不見。
“夫人, 您用點熱水吧, 不然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凍壞了！”
子夫雙手沒有一點兒力氣，眼光平視前方，“我沒有想到, 太皇太后竟用擇兒來牽制我。”
“她是想爲皇后保全一條後路，畢竟, 有了皇子在身邊, 後位才得以長久。”
子夫冷笑, “她哪裡是保全後路，根本就是想斷送我所有的機會。”
凝然沉默片刻,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子夫閉了閉眼，輕嘆，“我不能有任何異議，至少……現在不能。”
當夜，子夫在一陣噩夢中忽然驚醒, 劉徹睡得不深, 見子夫一直夢中囈語, 神色焦急而慌張, 出聲將她叫醒。子夫猛然醒來, 起身便要下去找孩子的蹤影，張口便道, “擇兒一定餓了……”
“子夫！”劉徹披了衣服坐起，下了榻，自己點了一盞啓事燈，寢殿裡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線，朦朧而又安靜，他看着前方腳步忽然定住的女子，瘦弱的背影，於心不忍，道，“子夫，朕知道你心裡難過。”
子夫沒有回頭，這樣愣了片刻，終於似回過神來，回身緊緊拉住劉徹的衣袖，雙眼紅腫，“皇上，就沒有一點兒辦法了嗎？”
“你先起來……”劉徹將她扶起，心中也十分不快，安慰道，“且不說東宮的旨意朕不能違背，再者，這也是她老人家對皇后的補償，朕不能拒絕。”
“補償？”子夫擡頭，心中忽然明瞭幾分，“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劉徹定了定，背手起身，婉轉卻又像是洞穿一切，“董偃臨死時朕去看過他，朕從來不信他會殺人，並且害死的還是當朝太主，他卻什麼也不辯解，只道爲君死，無妨。”劉徹轉身，看着子夫，“朕時常再想，究竟是誰能讓他去對姑母下手，並且還能以爲是朕的旨意？到頭來事情敗露，卻將罪名一股腦的全推到了他的身上？”
“您心裡已經有答案了，是嗎？”
劉徹頹然一笑，“朕心裡早就有了答案，卻必須要裝作不知，難道要母后親自去向東宮請罪麼？太皇太后何等精明，她自知自己沒有多少時日，館陶公主一死，那麼皇后往後無依無靠，能讓她有所依傍的只有皇子。”
子夫諷刺的笑着，“陛下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妾身再求也無用，擇兒橫豎不再是妾身的兒子了。”
劉徹心裡一時悽惶，看着子夫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他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終究什麼也沒說。
一陣陣洪亮的鐘聲忽然劃破了夜的寂靜。
殿外的腳步忽然匆忙了起來，中謁令在外聲音急促，“陛下，夫人，東宮傳來消息，太皇太后歸天了！”
劉徹驚住，一時腳步未動。
長信宮的靈堂早已被佈置好，巨大的雪白靈幡飄揚在整座大殿內，冬夜悄然而至，宮人的哭聲卻不間斷，聽起來像是竇太后在地下的嘲笑。子夫一身白衣跪在太后的身後，她臉色素淨，卻是沒有一丁點的淚痕，就這樣冷冷的看着前方的那具棺槨，心裡是千萬多的恨意。
令她意外的是，阿嬌亦是沒有哭，她一直伏在地上，只能見着她的背影，十分冷靜。也許在館陶死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看透世事了，或者，是與從前的刁蠻驕橫大大的不同了。
她懂得了收斂，劉擇已經養在了椒房殿，這更讓子夫覺得，阿嬌是一個隨時會爆發的□□。
對於竇氏的死，不知現今到底是有幾個人會真心的難過，至少，爲首的王太后是沒有的。她蟄伏了這麼久，好容易等到這一天，若沒有老太太的死，就沒有她揚眉吐氣的一天。她面帶得意之色，居高臨下的看着長信宮內的一切事物，高大的鼎爐，古老而結實的青銅桌案，講究而又華貴的茶盅器皿，沒有一件不合她的意。
子夫很少看到太后的得意顯露在壽安殿以外的地方，可是如今，她堂而皇之的表現出她的威嚴，畢竟，現在又有誰會讓她忌憚呢？子夫退居一旁，許久，終於轉身，他看到了另一抹白色身影，佇立在殿門處，久久不語，即便是在光線下的一道剪影，卻絲毫無損他的君王氣勢。
劉徹的目光肅然而與冷靜，或者是叫人捉摸不透，他只是如局外人一般看着他的母后，此時正安然坐在從前竇太后居的位子上。他的眼神是那樣陌生，漠然。
子夫嘆了一口氣，東宮，從來就不會因爲竇氏的去世而不復存在。
就在竇太后去世一月餘，子夫再度有了身孕，她現在比起當初自然更加風光，不是皇后，卻勝似皇后，人人皆知，皇上最寵愛的是衛夫人。至於椒房殿的皇后，不過是空有的擺設，每日只守着兒子過活，不過，她似乎也不計較什麼了。
是真的不計較了麼，子夫不信。
凝然似乎有些憂心，“夫人，這些日子流傳着一則消息，說是太皇太后臨去時，留下了一則遺詔……”
子夫並未擡眼，只細細品着烏合青，“我聽聞了一些，是要皇上立擇兒爲太子，是麼？”
“可是皇上什麼也沒提……”凝然略微猶豫，終究說出口，“皇上大抵是在爲您考慮……”
子夫不以爲意，笑道，“爲我考慮？擇兒如今已是嫡長子，立爲太子機率太大，況且如今皇后又爲人謙和，根本找不出一點兒錯處，皇上恐怕只是覺得擇兒太小，想再等幾年。”
凝然擡眼，“可是萬一殿下真成了太子，那麼日後皇后的地位只會更加穩固，奴婢怕她……”
“怕她向我報復？”
凝然微微點了頭，“奴婢總覺得皇后的心性轉變的太大了，總擔心日後會出亂子。”
“你忘了太皇太后曾叫我立的誓言了麼？”子夫起身想要回宮，邊走邊道，“就算誓言這東西當不得真，可如今擇兒是的的確確在皇后手裡的，我要顧及他的安危。”
凝然看着子夫每一步都極其慎重的背影，心裡不安而又彷徨，這一刻，她覺得漪蘭殿的富麗與端莊都那麼岌岌可危。
這一年，二十二歲的劉徹終於正式執政，母后王氏入主東宮，很快，從前太皇太后爲他安排的政治班底全部被他趕下臺，理由倒是有些可笑——治喪不力。新任的丞相自然是舅舅田蚡，御史大夫爲前樑國舊臣韓安國。武安侯是太后弟弟，如今又居丞相高位，一下子成爲炙手可熱的政治紅人。從前的竇氏集團正在逐步被以田蚡爲首的王氏外戚取代。不過，竇家的殘餘勢力並未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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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33年初春，大漢頭一次對匈奴的主動出擊在即，史稱馬邑之圍。在此之前，漢朝與匈奴皆以和親的方式維繫，而這一次戰役則徹底打破了漢匈之間看似和平的局面。
正是春光最好的時候，景春園裡蝶燕翩躚，奼紫嫣紅，暖氣漸漸徐來，漾起湖面上一陣清風。子夫在廊中飲茶，自己搖着蒲扇想着事情，眼見着凝然追着婠兒給她喂早飯，不由得笑出聲來。
婠兒已經三歲了，劉婠，衛長公主。子夫記得，還在她剛滿週歲時劉徹便已經出乎意外的給了她這個封號。長公主的可不僅僅是皇帝的長女，其生母須得爲皇后，可她不過是夫人而已。到目前爲止，能稱得上長公主這一稱謂的也只有平陽與館陶。
“母親，一點兒都不甜！”
子夫回神，見婠兒正向她嘟着一張小嘴，跑的紅撲撲的臉上一陣氣惱，她蹣跚避開凝然手裡的湯食，一路向她晃過來，子夫忙張開雙臂將她抱在懷裡，笑問道，“那就叫凝姑姑再給你多放點兒糖水好不好？”
婠兒撅着小嘴終於笑出聲來，如同風中飄動的風鈴之音般動聽，縮在子夫懷裡不肯出去。
子夫扶着她光潔的額頭，這麼一瞬間，她似乎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的年齡，一夜之間落在了袁家，時過境遷，一回想竟覺得一切都可笑之極。
假山那旁的從道上忽然傳來一些吵鬧聲，似乎是一些孩子的歡笑之語。凝然循聲望去，一衆少年正往東北方向的學堂去，爲首的那個少年一身墨色衣袍，衣袖還有些寬大，不過他似乎已經走的有模有樣了。
“夫人，是燕王殿下！”凝然忙放下手中的湯碗向子夫疾步走了過去，笑道，“您天天念着，可巧，今兒就直接在景春園碰上了！”
劉擇一直沒有被封爲太子，劉徹在他兩歲時給了他燕國的封地，所以宮中皆稱其爲燕王。他幾乎是一出生就是養在了椒房殿，所以一直都認爲自己乃正宮之子，對於子夫他並不敏感，只知她是他父皇寵愛的衛夫人。
子夫每次去椒房殿向皇后拜見時都是希望能見到劉擇的，可是見到的機會不多，她在皇后面前也都是緘口不提。說不想，這不可能，這是她第一個兒子，生生被人奪了去，是刻骨之恨。
“婠兒，要不要去找你哥哥玩？”
婠兒睜着一雙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母后，“哥哥？”
子夫笑着，一邊指向劉擇一羣人即將到來的方向，他身後的那些世家子弟正與他熱鬧的說着話，所以他並未注意到這方子夫的存在。子夫對婠兒道，“那便是你哥哥，你不是說一直沒有人陪你玩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