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背後的考量

“似先生這般大才,竟是沒有建議?”

張賓想了一下,手在下顎的鬍鬚上來回攏拉,最後終於是想要說話了。

“主公,只是寒門之中,真有大才乎?”

張賓可以說是寒門,但也可以說不是。

他父親畢竟還是郡守,不能說真正的寒門。

那些真正的寒門,有些連書都讀不起的。

書都讀不起,如何有所成就?

有些志氣都沒有了。

王生卻輕輕一笑。

“興許真有呢?”

這時代的世家高門,大多倨傲。

不僅如此,身後從來都是拖家帶口的。

王生若是連早期班底都是世家的人,那恐怕做不成什麼大事了。

因爲從一開始,王生就變成了世家的代言人了。

豈還有自由?豈還有自己的想法。

當然,在這個時代,要想摒棄世家,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世家是人才之庫,凡爲政者,皆需仰賴之。

“據我所知,洛陽周圍盤桓了不少寒門子弟,若我發出招賢令,他們豈不趨之若鶩。”

洛陽乃是都城,四周自然是有不得志的士子盤桓的。

“但這些大多是無才無德之人,只得是依附權貴,做食客而已,恐怕盡是南郭先生。”

“興許真有才學者。”

這個時代重高門,賤寒門。

有些有才學的人,即便是滿腔才學,恐怕也是無所作爲的。

定品時是三下品,難以爲官。

須知這個時代是以九品官人法選拔人才的,其他舉孝廉,不過是輔助而已。

即便是有舉孝廉,恐怕也輪不上一個無權無勢的寒門。

在王生看來,有才者,恐怕是不少的。

在這個時代,寒門想要出頭,有兩條路可以走。

一個是軍功,另外一個就是依附其他世家或者權貴,也就是俗話說的倒插門。

這個時代,沒有大亂,軍功是少有的,倒插門倒是明智之選。

但殘酷的現實是,世家之女並不會下嫁給寒門。

王生便是一個例子了。

當時王導有意與王生結爲通家之好的時候,琅琊王氏上下全都是不同意的。

這是世家高門的驕傲。

寒門沒有資格娶高門之女。

像王生能夠在衆多寒門中脫穎而出,首先便是才學遠見,其次還得要有王敦王導這種高門子弟爲友,再是推薦到太子宮那裡,被太子重用,並且有從龍之功。

否則,以王生的身份,如何有現在的地位?

是故之前皇帝才與王生說,在這個時代,他是屬於特例。

“在下與許多人相交,寒門出來的,大多是平庸之輩,主公若是不相信,之後便知。”

王生看着張賓的表情,知道他不是說假話。

不過大浪淘沙,興許會有真金。

“所謂之寒門,便是門楣低落的單家,若實在是招攬不到人,我亦可招攬一些寒門上一些的人。”

“若主公要招攬人,此時便是給潁川士族與滎陽鄭氏好處的時候,若是主公給潁川士子與滎陽鄭氏子弟仕途之路,他們必然對主公感恩戴德,之後屯田的事情,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張賓很懂借勢的道理。

“只是,這些世家未必看得上我。”

“主公謙虛了,如今洛陽上下,誰敢小看主公?天下之人,只說君侯是石公一般的人物,有與公主有婚約在身,誰人還敢真將主公當作是寒素?”

王生深深的看了張賓一眼。

“只是若我召入如此多潁川士族,滎陽鄭氏的人,我豈不是成了一個傀儡?”

王生現在可用的人太少了。

這些士族之子當然是有能力的。

將來若是不幹了,王生豈不是受他們脅迫?

“以主公之智,不至於如此。”

張賓也直接承認了這些世家勢力會讓王生束手束腳。

當你得到一些東西的時候,必然會失去一些東西。

這是很公平的事情。

“不說這個,陛下若是知道我與潁川士族,與滎陽鄭氏走得如此近,他會如何想?”

皇帝的想法,纔是最重要的啊!

皇帝一直想讓王生做孤臣。

但與潁川士族,滎陽鄭氏有了關係之後,這豈還是孤臣?

恐怕要成心腹大患了。

更何況,司馬遹之所以要打壓潁川士族與滎陽鄭氏,就是看不慣他們。

皇帝看不慣,你作爲皇帝的臣子卻要與他們交好,這不是在打他的臉?

這種捨本逐末,揀了芝麻丟了西瓜,並且還給自己戴上枷鎖的事情,王生斷不會做。

“這個...”

張賓倒是沒有想到這個。

“只是若主公真做孤臣,只是得罪人,卻不交好人,如何大事,恐怕難成。”

不是恐怕難成,是一定成不了。

對此,王生倒是不慌張。

“時間未到而已。”

西晉原來便是有問題的。

司馬遹上位之後,又給他安上了幾個問題。

齊王,諸王,世家,琅琊王氏...

加之益州戰亂。

這天下看起來微微有些太平,實際上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狀態了。

司馬遹能夠在這場戰役中取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當然,現在在所有競爭者中,他手上的牌是最多的,也是最大的。

“兩年之內,必有兵禍,況且,益州叛亂,恐怕會釀成大禍。”

張賓知道自己說服不了王生,便只好順着王生的話題進行下去了。

“益州叛亂,不足爲懼,只是益州刺史趙廞怕死,以爲自己可以學蜀漢一般,實際上不過是癡心妄想而已。”

“益州刺史趙廞自然是癡心妄想,但這個蜀漢成不成,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哦?”

張賓眼中一亮,問道:“主公似乎有其他見解。”

“若是其他時候,益州自然是無憂的,只是齊萬年之亂,讓雍樑兩地的百姓都涌入益州,這些流民之中,羌氐皆有之,且數量不少,其中李特如今在圍攻成都,恐怕就是能成大事之人。”

張賓搖搖頭。

“益州刺史趙廞被困,可不只是那些流民的原因,梁州,寧州,荊州可都有援兵而去的。”

益州刺史趙廞叛亂,皇帝震怒,當即便讓附近州郡刺史派兵鎮壓。

許昌也去了兩萬人。

這可不是區區流民帥李特便能攪動得起的風雲。

王生倒也不解釋。

李特及其後代能在西晉健在的時候率先立國,自然是有兩把刷子的。

“且看罷。”

張賓不贊成王生招賢招的是寒門,這後面的事情,就沒有必要進行下去了。

只可惜,自己身邊尚且只有一個張賓啊!

太少了,太少了。

原本陸機可成謀臣的。

只可惜淺灘難留住蛟龍。

“如今天色已晚,歇息去罷。”

張賓輕輕點頭。

倒也不過多停留,很快便下去了。

王生規劃着接下來幾日招賢的模式與流程,便也回寢房歇息了。

寢房之中,綠珠暖牀,懷中美人,王生便伴着香氣入眠了。

.....

之後幾日。

王生一邊在太極殿批閱奏章,一邊吩咐張賓安排招賢的事情。

首先便是張貼招賢令。

所招之人也很簡單。

第一個就是識字,第二個則非高門。

後面也給了理由。

所提供的職務沒有位次,也不算升官憑藉的資歷,只是廣元侯出身寒門,想要給寒素一個機會而已。

如此委婉,自然是沒有高門士子過來丟臉了。

王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這個工作專門給寒門來做的,你一個高門出身的人來,豈不是自降了身份?

招賢令一張貼,果然在洛陽掀起了一股颶風。

高門士子總是有限的。

但讀書人卻很多。

有的人家道中落,想要在洛陽施展抱負,卻苦無機會,最後沒有家資留在洛陽,不是去權貴門下做食客,便是失意的回了老家。

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屯田!

雖然招賢令說了,這個職位世家高門不屑爲之。

但他們出身寒素,卻是好機會。

更何況張貼出這個招賢令的,是廣元侯。

廣元侯何許人也?

陛下近臣。

若得到他的看重,便是出身寒門,恐怕也能平步青雲。

很多人都行動起來了。

並非是爲了屯田的位置。

而是想要王生的重視。

洛陽大市外的一處小院落中,此時齊聚了十來個讀書人模樣打扮的人。

他們身穿青衫,頭上用布條束髮,有的三四十歲,有的則是二十來歲。

“諸位,廣元侯的招賢令,如何看?”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士子。

“廣元侯大才,實在是我等出身之人楷模也,他張貼招賢令,雖然無位次,將職位說得如此不堪,但只要我等通過廣元侯的考校,便是廣元侯的人,將來還會怕沒有前途?”

說話的是一箇中年文士。

“傅兄所言極是。”

中年文士在衆人之中似乎很有威信,想來是因爲自身博學的原因。

“非也。”

在這中年文士前面,站着一個衣裳華麗的男子。

說是衣裳華麗,是相對於在場人而言的。

“裴兄如何說?”

這個人據傳是高門之後,但其實是庶出。

每每說話,都自說自己是聞喜裴氏之後,高門大族。

但堂堂高門,卻與衆寒門混在一起,可見他這個高門,實在是高不到哪去。

當然,不是說聞喜裴氏不是高門大族。

恰恰相反,聞喜裴氏是高門。

聞喜裴氏是盛名久著的一大世家。

其始祖爲贏秦始祖非子之後,非子之支孫封裴鄉,因以爲氏。

周僖王時,六世孫陵封爲解邑君,乃去“邑”從“衣”,以“裴”爲姓。

後裴氏分爲三支,分居河東、燕京、西涼等地。

西晉時,裴氏原來是與琅琊王氏可稱並肩的大家族。

裴秀、裴楷等號稱聞喜八裴,與此時的琅琊八王齊名。

“廣元侯的這個招賢令,非同一般。”

裴旭臉上露出自得之色,身側者皆問道:“爲何?”

“廣元侯貌似將屯田官職說得一無是處,但招賢令有言,屯田屯在三處,潁川,魏郡,滎陽,潁川滎陽皆有高門大族,且屯田屯田,便是郡守爲屯田校尉,說是一無是處,其實也是郡守之職,縣尊之威,諸位以爲真是如招賢令所言之?”

裴旭說完,後幾者眼中皆是一亮。

“如此說來,這與我等而言,是大機會了。”

“便是沒有這個職位,亦是大機遇!”

裴旭重重點頭。

“還是東昇思緒清楚,三言兩語,便將事情說通透了,只是不知道廣元侯所言之考校,是如何考校的?”

“這個,我等便不知道,恐怕與鄉中定品一般罷?”

裴旭輕輕搖頭。

“定品依靠出身,非才德之辨,恐怕廣元侯是效仿魏武,求才不求德。”

才?

衆人對視一眼,各有各的心思。

像是裴旭,便是壯志躊躇。

他自付自己有才幹,只是被族中人視爲外人,不得重用罷了。

如今廣元侯招賢,他必能一鳴驚人。

“聽說廣元侯擅長清談,又會賦詩,恐怕便是考校這些了。”

“不然,既然是屯田,恐怕還是要有一些農事才德的。”

....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討論的很是激烈。

“諸位,現在離廣元侯考校還有兩日,我等便在府中好好造學罷,若真有人被選中了,可不要忘記曾經的朋友。”

中年文士在此時適時開口了。

“這是當然。”

“諸位皆是友人,豈有不相幫的道理?”

衆人皆是心懷希冀,便不再說話了。

賦詩的去想詩,農事的去借相關的書籍。

至於有些清談的,則是在想三玄的有關內容。

一時間,院落中反而是安靜下來了。

......

兩日後。

金谷園門外人影綽綽。

衆多‘士子’早就在門口等候了。

這一眼掃下去,得有上千人。

其實寒門當然沒有上千人,多來的,只是想要進去蹭一頓飯的。

只是,要吃這頓飯,可還不容易。

吱吖一聲,在萬衆期待之中,院門打開。

當即就從裡面涌出五十個莊衛,將門口控制得死死的。

既然是來了這麼多人,維持秩序,就是必須的了。

萬一讓有心人混入其中就不好了。

“主君有令,若想進門中,須得寫出《論語》學而第一句。”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就是這一句。

只要是讀書人,論語必定是看過的。

若連這句話都不會寫,那便不是讀書人了。

劉勇話語一落,人羣頓時吵鬧起來了。

他們中有些人是爲了蹭一頓飯吃的,大字不識一個,現在跑了這麼遠的路,飯沒吃上,他們如何甘心?

不過這一點,王生早就想到了。

“若不能寫出的人,可前來領五十錢,爲諸位長途跋涉的盤纏。”

此話一出,果然喧鬧聲頓止。

五十錢不多,但也絕對不少了。

最起碼,這一趟,是沒白來的。

頓時不少人上前來領‘盤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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