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珏現成的臺階擺在那,主父偃一句“陛下聖明”脫口而出,劉徹面露微笑,和顏悅色地問道:“看你的樣子,也是學有所成之人?”
機不可失,主父偃馬上抓住時機,將從前學遍諸家結果屢受排擠的往事說出來,他出身貧寒,遊歷齊、趙、燕等地之時受盡冷遇,還是劉徹登基之後有志往長安發展。
劉徹聽了樂呵呵地道:“子瑜,這人交給你了,改日你帶他入宮,若他果真有才,朕就先授你個郎中!”
陳珏笑着答應了,問了主父偃居處的地址,主父偃按捺住心下的欣喜,事無鉅細地一一答了,生怕有什麼遺漏,這才識趣地告退。學之士入宮談經論道。
談什麼經,論什麼道?雖然天子和太皇太后都不曾明說,但暗示的意思已經足夠,誰都知道這是爲了淮南王所獻《鴻烈》一書。
陳珏站在朝臣之中,心中盤算得飛快:《鴻烈》一出天下驚,這絕不是誇張的話,恐怕僅次於董仲舒的賢良對策,只不過如今衆儒雲集,董仲舒又不曾給劉徹留下什麼好印象,這個賢良對策的問題就很難說了。
這次大筵稱得上萬衆矚目,丞相竇嬰和御史大夫衛綰也親自到場,百家之學的傳人們個個摩拳擦掌,不求把《鴻烈》貶低到泥縫裡。不敢真地惹怒太皇太后竇氏,但打壓一下黃老之學的氣焰還是可行的。
時辰還未到,殿前已經是才士雲集。三三兩兩相識地人聚在一處閒聊,俱是鬥志昂揚的樣子。
淮南王劉安和王太子劉遷站在一處,滿臉笑吟吟地,就是對儒生們也是和顏悅色,讓反對者也不得不敬服淮南王的氣量。
淮南王的心裡卻是高興着呢,他辛苦編書,自誇它是《呂氏春秋》之後當時第一,他不怕有人砸磚頭。就怕別人理也不理,沒人把他的心血當一回事。
不多時,天子劉徹和太皇太后竇氏一前一後駕臨殿前,羣臣山呼萬歲,陳珏在人羣中拜伏,擡起頭時見眼盲的竇太后一身華服,面上掛着和煦的笑容,再看看淮南王身邊聚集的一羣列侯,心中頓時有了底。||親祖孫又如何,不管竇太后對淮南王怎樣看。藉着《鴻烈》壓一壓躁動不安地少年劉徹還是必然的試探。
此次談經論道,宮中設坐席若干,百官列侯依次坐了,博士和士人也依次坐了,陳珏本欲按照官位坐到百官那一邊,圖一個不顯眼,結果孔安國和司馬相如一人走在他一邊,孔安國道:“子瑜,你往哪裡去?”
陳珏指了指竇嬰身後的一大片位置,道:“自然是尋座位。”
司馬相如笑道:“今日只談文事。不談朝政,宮中都不曾仔細排位子,陳將軍還是隨我們來。”
陳珏還來不及說什麼,適才他看中的被陽陰涼處已經被另一人佔去。無奈之下只得被孔安國勸說着來到天祿閣校書隊伍的中間,坐在了一個頗爲靠前的位置。
事情是竇太后提出來的,但到了現場之後她賢后的架勢十足,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劉徹和禮官,例行公事般地回憶了商周古史,大致總結了秦亡的教訓,又說明了學問地重要性,這次談經論道便算是開始了。
第一個發言的是淮南王劉安。他的話不長。很簡短,對《鴻烈》得到的讚譽表示了謙虛。又對太皇太后和天子這樣的破格禮遇感到榮寵,便微笑着結束了。
衆人對於劉安沒有選擇長篇大論頗爲讚賞,陳珏冷眼旁觀,越發覺得劉安頗懂得做人,《鴻烈》夠紅火了,看過的人夠多了,這時候大費唾沫纔是愚者所爲。
開始的時候,辯題的重點集中在虛無縹緲的“道”之所在上,陳珏對於這一點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昨日讀書到子時,這時便忍不住有點犯困。(
陳珏悄悄打了一個呵欠,再擡頭時便見御座上的劉徹對他咧嘴無聲地笑,顯然也聽不進大道,只有竇太后聽得認真,對孫子和外孫之間地小動作一無所覺。
這時陳珏身邊的孔安國低聲喚了他一句,道:“子瑜以爲如何?”
陳珏笑了笑,看了看一臉興奮的孔安國,差點一句“先有鴻鈞後有天,一氣化三清”便脫口而出。
無論哪一家學說,從來都是爲政治服務的,這時廷中地辯題已經漸漸轉到實際意義上,跟政治掛了鉤。
“所謂仁者,愛人也;所謂知者,知人也,愛人則無虐刑矣。知人則無敵政矣。治由文理,則無悖謬之事矣。刑不侵濫,則無暴虐之行矣。”
這是《鴻烈》中的幾句話,陳珏附近的儒者全部大點其頭,這幾句話完全符合儒家仁政的論點。然而,從這一刻開始,辯者們的分歧便很明顯了,就算某種意義上有共同之處,學黃老的人還是自覺站成一隊從他人對抗。
“法與時變,禮與俗化…法度制令,各因其宜。”
陳珏聽到這裡,心中惋惜之情更甚,漢承秦制,文景二帝垂拱而治,到了如今國庫豐足海清河晏,整個國家確實需要一些大的改變,儒學也正是合了這一點。
然而道家之學便果真是腐朽落後排斥變革的代名詞麼,有智慧看清天下需要變革地人多得是,淮南王也是其中之一。雖然這些說法還有其他政治上地目的,但陳珏聽着聽着。越來越覺得這樣地一部書湮沒在政治鬥爭中實在可惜。
“此商、韓之言也,堯舜禹湯、周文周武坐擁天下,有周八百載。商湯更長,秦擅改先王之制,是以不能久存,陛下不可不鑑。”說話的是劉徹親自下令接進長安,結果被陳珏弄得不再提明堂的申培公。
“申博士此言差矣。”接話地是劉安的門客伍被,淮南王身爲藩王,自然不會親自上陣辯論,理應由門客代勞。
伍被一振袖。繼續道:“制者,因時而變,聖人制禮樂而不制於禮樂正是這個道理。禮樂是聖人所制,然則聖人本身亦不受制於禮樂,周文王舍伯邑考而傳周武,豈不英明?”
儒者一貫崇周禮,孔孟是聖人,周公旦便是元聖,劉徹之前要立明堂便是看重周制裡崇君權的一點。
然而,伍被這下子說到點子上。方要開口的公孫弘馬上閉上了嘴,說文王越制傳位周武王不對,劉徹的皇位來的還有點不正呢。
問題到這一步便有點複雜了,周制從秦漢開始便被各代王朝有選擇地推崇或拋棄,辯起來恐怕便沒完沒了。
這時一個有趣的現象發生了,之前各人落座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分了派別,陳珏被孔安國按在一羣儒生地邊上。這些儒生不知怎地,竟然按着座位順序一個一個地發言,衆人的目光跟着,不多時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一臉安然的陳珏身上。
竇太后聽見安靜了一會。問道:“怎麼了?”
劉徹的臉色也有點不好,淮南王有備而來,此時稍占上風,他心裡不由暗罵儒生無能。眼睛卻不由朝陳珏看過去。
淮南王仍舊是笑吟吟的樣子,陳珏安靜地站起身,同之前幾個面紅耳赤的人大不相同,年紀一大把的申培公咬定秦朝速亡不放,忽地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孔子說於魏齊,任魯國司寇,這算不算是不敬天子、不曾謹守爲臣之禮呢?”
申培公一時語塞。孔臧和孔安國從兄弟倆黑了臉。竇太后聽出是陳珏的聲音忍不住微微一笑,道:“陳珏這孩子。說話還挺刁鑽。”
劉徹附和道:“皇祖母說地是。”說着,劉徹責備地看了陳珏一眼,本想他壓一壓淮南王的氣焰,誰知陳珏的槍口倒直接對上了孔仲尼。
“孔子素有大志,遊歷列國正是爲教化天下之人守禮,此非常之時不得已爲之也。”竇嬰沉聲道,孔子的事蹟向來有爭議,陳珏算是抓到了痛腳。
竇嬰一句話彷彿指路明燈,儒生們心思活絡起來,開始將話題往君王教化百姓方面引,但淮南王的門客和黃老之人哪裡肯放棄優勢,仍舊死抓着禮制不放。
“倉秉實而知禮節。”陳珏朗聲引了一句管仲的名言,含笑道:“無危亡方易省自身,臣以爲,教化之事固然重要,然則國家尚有外患,恐怕列位此時大談教化之道爲時過早。”
陳珏話說的委婉,竇太后卻高興了,她就覺得儒生文多質少,認爲陳珏這話是故意諷刺儒生只知空談。
“至於先王之禮。”陳珏頓了頓,道:“淮南王地位尊隆,豈非漢家天子守制之功?各位之所以入未央宮清談,豈非易制之利?此事全賴英明之君取捨。”
淮南王忍不住輕咳了一聲,周禮再不好,分封藩王還是很不錯的一條,要真是全國郡縣他可沒有今日的尊貴,儒生們也被噎在那說不出話來,周時是大奴隸主的一言堂,國政可沒他們什麼份。
劉徹面色多雲轉晴,陳珏這話卻比兩邊都高了一籌,他地意思是皇帝怎麼說,事情就怎麼來,天下諸子百家士人如雲,他身爲天子隨意取之,這是何等快事。
從陳珏的各打一耙開始,雙方以爲陳珏所爲是天子授意,不覺彼此都收斂了許多,待到深感滿意的竇太后聽乏了,這日的談經論道算是告一段落,正如陳珏意料之中地沒有結果。
散會之後劉徹的興致不錯,特意想召陳珏想仔細聊聊方纔的諸事,陳珏和他一起走在未央宮中的假山小池邊,楊得意忽地慌慌張張來報:“陛下,王娘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