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如黛,水色如銀。
順水而下,山水之間,隱約可見屋頂檐角的輪廓,再向前走上數丈,便是一片豁然開朗的小平原,平原上屋舍林立,太學的東門前人頭攢動,好一派熱鬧景象。
一衆大小官吏在人羣稀疏處下了車,小老頭孔臧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頭,滿臉的虔誠之色,縱然太學註定要以《鴻烈》爲主,至少太學的設立本身就滿足了他老祖宗有教無類的設想。
陳珏跟隨其後,輕快地踩上新鋪就的水泥路,穩穩當當地走了幾步。
雖然這水泥的生產成本還稍高、疑似有環境污染現象存在、質量問題亦令人擔憂,然而經過楚原的一雙妙手親自護駕,從上林苑外圍通往太學的這一小段路還是鋪成了。
孔安國上前幾步,追上陳珏道:“子瑜,這人未免太多了些。”
身邊又急匆匆地走過一個提着行李的學子,陳珏指了指遠處望不到頭的人羣,笑道:“你這是不曾見過當初報名那日的情形,那纔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孔安國方要答話,他身側忽地擠過去一個身着短衣的農人,這皮膚黝黑的漢子正大聲對另一個面容憨厚的少年叮囑着什麼,語調昂揚。
那憨厚少年不住地點頭,孔安國卻忽地現自己聽不懂這對父子在說什麼話陳珏看出孔安國神色中的古怪,哈哈一笑,道:“見識了吧?當初初選太學生的時候,五湖四海哪裡的方言都有人說,還有的,從數月前陛下起太學的消息剛剛放出去時就趕來長安……當時可把負責登基的小吏們愁壞了。”
偌大的大漢朝疆域廣闊,雖說自秦皇“書同文,車同軌”後各地人溝通再無不便,但方言的問題卻不是一日兩日間能解決地事。就拿陳珏自己來說。若不是重生時前的記憶還在,他原來地標準普通話劉嫖絕不可能聽得懂。
那些小官登記報名的時候便爲難了----這時候雖然沒有普通話一說。但官面往來時大致上還是以長安話爲主,出身異地的官員入長安後第一件事也是苦學長安話,最後還是陳珏聽說後遣了幾個這方面地能人去幫忙。這才把事情解決掉。
孔安國臉上一半歡喜一半驚愕,疑惑地道:“我記得,太學中人。應當有列侯和公卿子弟各二分,官宦家出身二分,另有重臣以及名士舉薦一分,良家子不過佔小小的三分,怎地竟然有這麼多人蜂擁而來,難道他們不顧自家田地不成?”
陳珏笑了一笑。方要張口,他另一側身邊忽然冒出來一個清秀少年,這少年開口說道:“孔博士一看便是出身世家。不知曉民間疾苦!”
陳珏側眼一看,說話不是別人,正是年少聰慧的桑弘羊。
孔安國地臉一紅,歉意地看了陳珏一眼,隨後拱手道:“請桑侍中指教。”
桑弘羊方纔那句話其實頗爲無禮,只是他摸透了孔安國老實的性子,這才隨口胡說,孔安國這一認真,他也不再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正了正色。
“這其中道理定然瞞不過武安侯。桑弘羊今日姑且在明白人面前獻醜了。”
桑弘羊捧了陳珏一句,陳珏淡淡一笑。不置一詞,年方十三的桑弘羊雖說出身富戶有些見識,但也是從小被其父寵大的,有時他的言行舉止還是嫩了些。
陳珏這邊毫無反應,孔安國還在一臉真誠地等着他地答案,桑弘羊打起精神,徐徐道:“太學生可免徭役,減賦稅,這等好事哪家不求?
民間百姓農家,一對夫婦生育幾兒幾女的情況多得是,豐年還好,據說秦末災荒之年常有易子而食之事……”桑弘羊說到這裡,忽地感覺到話題被他扯得有點遠,當即轉而道:“一家有几子時,選出一子做太學生,尚有其餘子女耕作,這筆交易實在划算。”
孔安國先是連連點頭,聽得最後一句話便皺起了眉頭,陳珏這邊不由地一樂,桑弘羊商戶本性顯露,孔安國卻是不大能接受。
“這……太學生本該一心向學,纔不負聖天子一片苦心,如此求利免役真是……”孔安國緊緊皺着眉說道。
陳珏笑呵呵地看着他,原以爲孔安國接下來會說什麼有辱斯文之類的趣話,卻不想孔安國接着住了口,他再怎麼樣一心鑽研經學,倉秉實而知禮節地道理還是懂的。
桑弘羊見孔安國不說話,笑嘻嘻地道:“武安侯爺,今後我興許入太學修習算術之道,還望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孔安國看不大慣桑弘羊的行事作風,當即插口道:“子瑜爲人一向公正,斷不會虧待你。”
“那是那是。”桑弘羊笑意不減,眼中卻滿是不服氣。
孔安國大了桑弘羊十來歲,眼見桑弘羊敷衍其詞,便忍不住想搬出他的新身份,太學博士師來規勸這機靈中帶着幾分邪的少年幾句。
陳珏見了圓場道:“桑侍中家學淵源,於理財之道大有心得,就同你擅長詩書經學一般,正是術業有專攻,你們改日再商討交流不遲。”
桑弘羊聞言,頓生知己之感,他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武安侯果然見解獨到。”
跟在劉徹身邊數日,桑弘羊已經漸漸地摸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他家雖是鉅富,但在朝中卻毫無根基更無後援,他已隱隱知曉唯一的出頭捷徑便是緊隨天子心意,將自己天生的才華揮出來。
孔安國和桑弘羊對視了一眼,同時買了陳珏的賬,不約而同地目視前方,陳珏見狀微微一笑,稍稍加快了腳下地步伐朝孔臧身邊趕過去。
同樣地太學,同歷史上相比卻似是而非,陳珏想起方纔被桑弘羊隱晦提起的監察一職,便忍不住微微苦笑。
孔臧這老而彌堅地小老頭做了祭酒。劉徹卻把陳珏按在一個“監察”的位置上,連一個正式的官級都沒有。
蒼天可鑑。陳珏確實不想在太學中坐一個多麼重要地位置,這些太學中的博士子弟,將來必定會擇優選爲官吏。他本來就已經領了羽林軍,如若假以時日,若干年後劉徹驚覺朝堂上地文武臣子有很大一部分曾是陳珏門下。這樂子就大了。
再有一個原因,便是陳珏並不想再往自己身上加擔子,他如今在做的事情已經夠多,想到這裡,陳珏苦中作樂地思索到,他這樣身兼數職。應該有必要同劉徹申請雙薪。
衆人走了一會,如趕集般的學子們便漸漸地走上另一條路,人羣漸漸地稀疏起來。陳珏等人不疾不徐地行到正門前,早有先到地博士們在門口處迎接。
官場上的老規矩,一行人依次落座之後,祭酒孔臧即興講了幾句話,最後展望了太學將來人才輩出的前景,等到孔臧說完之後,他地目光落在陳珏的身上。
看出孔臧的意思,陳珏淡淡地搖了搖頭,又把手放在臉側輕輕了揮了揮。他這個監察在旁人眼中就是天子放在太學中的耳目。若不必要,還是能低調則低調的好。
孔臧點了點頭。旋即一一問起上萬博士弟子的起居受業安排等事,稍後幾件要緊地事確定下來,孔臧這才鬆了口氣,安排衆人四散去忙碌。
“子瑜爲何不肯出面?”孔臧和陳珏一起站在一處空曠的平地上,看着不遠處的官吏和太學生們忙來忙去。
“正如天祿閣校書一般,我不過是貪一個虛名罷了,孔祭酒不必放在心上,若有何事需我去做,就請儘管吩咐。”陳珏一臉誠懇地笑容道。
孔臧見陳珏一副惟命是從的樣子,微微一笑道:“你我又不是初次相識,早在天祿閣那邊就已共事幾載,彼此間早就知根知底,何必如此客氣?”
從原先以爲陳珏不過是仗着外戚身份、四處混些資歷的庸人,直到如今視陳珏爲可以比肩的忘年之交,對於陳珏,孔臧從來不掩飾他的欣賞,從他支持和鼓勵孔安國和陳珏相交便可以看得出來。
陳珏想了想,道:“除鴻烈之外,其餘諸學還須孔祭酒費心。”
孔臧欣然說道:“理應如此。”太學雖然號稱以《鴻烈》爲根,然而陳珏提議劉徹獨斷的幾門諸子百家之學和數射等藝,分明便是儒生教育的翻版。
單從這一點來說,孔臧便已經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陳珏這一邊,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百工刑名之科亦有開展。
孔臧想了一會兒,還是嚥下到了嘴邊的幾句話,他和陳珏關係頗佳,犯不上爲了墨門地事鬧得不愉快,畢竟長安城中誰都知道,天工府地主人楚原正是武安侯陳珏的啓蒙恩師。
陳珏最近在長安城中因爲太學地事忙得腳不沾地,這次也是他第一次來建成修好後的太學學舍,他衝不遠處等着他的孔安國使了個眼色,便溫言向孔臧告了罪,徑自跟幾個友人遊園去也。
秋越來越深,早晚時都能感受到入骨的微寒,午後的陽光溫暖和煦,卻是多添了幾分溫暖和耀眼,陳珏站在迎光的方位上眯了眯眼,只覺遠處一張張年輕學子的面孔好似被鑲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邊,分外美麗。
直至天色將晚,上萬博士子弟終於全部進駐太學學舍,這期間孔臧亦明確了各人指責,除他總領太學諸事之外,陳珏主管博士和太學生律條,其餘諸人亦各有分工。等到一切安排妥當,陳珏仔細地對留守人員交代了幾句,這才放心地快馬回城。
斜陽從門外照進室中幾步遠的距離,只帶來陣陣微光,劉嫖眼眶通紅,卻彷彿一無所覺,手中的帕子則不斷抹着眼角。
“既然珏兒出府別居的時候到了。”劉嫖輕嘆了一聲,左右顧盼了一會兒,見一家子裡頭再沒有誰和她一樣反對,終於無奈地繼續道:“那你便只當多了一處宅邸。每旬日裡去住幾日便罷,平日裡還是住在這邊。若是誰敢說三道四,阿母給你擋着。”
陳珏一身家居的常服,莞爾道:“阿母。這件事早該如此定了,就算出府另居,兩處府邸就在未央宮北闕外的隔兩條街的位置上。兩相往來甚至不必乘車,又同住在一起有什麼分別?”
劉嫖又是一聲輕嘆,望向陳珏的目光好似怎麼都看不夠似的,道:“那怎麼一樣?從你一出生到現在,哪日離開過我地眼睛……”劉嫖說着說着,想起遠在隆慮的陳夫婦。自言自語道:“不行,我說什麼都應當讓兒回來,要不然這偌大地堂邑侯府。還能剩下幾個人?”
陳午皺了皺眉,道:“陛下下旨命部分列侯歸國,兒和隆慮身爲天子親妹夫婦,理應協助天子完成此事,你怎地儘想着讓兒回來?”
劉嫖聞言,卻是再也顧不上傷心,精氣神十足地同陳午打起嘴仗來,一路從陳午只知做官不知疼愛兒子說起,直吵到幾日前晚膳時的一道菜品上。
陳午一邊安撫妻子。一邊心中苦笑。這樣的夫妻口角,哪能在兒子和兒媳面前不管不顧?
陳珏看了看陳午。又看了看氣鼓鼓地劉嫖,只覺老兩口這個樣子分外地可愛,他稍稍一擡頭,便見陳須在那裡已經笑成一團,陳珏含笑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大哈哈地笑出聲來。陳家雖然並非那種嚴父慈母的傳統家庭模式,然而卻更讓人覺得溫暖。
值得陳午慶幸的是,劉嫖方纔說了幾句話,展眉已經帶着僕從們送上晚膳,從老到小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用過晚膳之後,陳珏這才命人扶着芷晴回去,自己則給了陳柔一個眼色,兩人一起攔下陳午。
劉嫖不曾同陳午多說什麼便先行離開,陳珏目送劉嫖地身影漸行漸遠,替陳柔向陳午解釋了陳柔想帶着兒子住到太學那邊的事情。
東方鴻不負他先前出的豪言壯語,果真在陳珏不動聲色的前提下一路過關斬將,成爲了太學中的一名講師,他每日裡雖說談不上繁忙,但若算上來往太學和堂邑侯府之間的時間,便顯得緊張了許多。
除此之外,陳珏知道陳柔想要搬出堂邑侯府還有一個原因。東方鴻畢竟是個男子,憑他地個人條件,完全不必如同被招贅一般住進堂邑侯府。這兩年來東方鴻雖然從未說什麼,但陳家有個入贅大姑爺的傳言還是一直不斷,陳柔難免心疼丈夫無端得了不大好的名聲。
陳午看了看自己庶出地大女兒,只見她一臉期待,陳珏也在另一側對他肯定地點頭,他便不由地有幾分愧疚,陳午任少府這兩年,人情上練達了不少,他微微頷道:“這事就由你們夫妻二人自己決定,阿父不插手。”
陳柔心下一喜,笑道:“謝阿父。”
正說話的工夫,陳午瞥見院中的樹葉似乎已經有幾分泛黃,心中忽地有些感慨。他年過五十,兒女一個一個地長大,眼見這兩年孫兒和外孫兒都抱了好幾個,流光易逝韶華難留,這話果真不假。
陳柔不知陳午心中的感慨,只是衝陳珏眨了眨眼,她自己着實沒有膽量來找陳午,幸好陳珏願意專門地替她們夫妻母子說話。
送走了陳午和陳柔,陳珏方要回轉,轉頭時驀地得到下人的通報,廷尉丞張湯求見。
陳珏略一思索,心知張湯此來多半是因爲金仲殺人那回事,想到這裡,陳珏淡淡對一邊的侍女吩咐道:“快請他進來。”
侍女應聲而去,陳珏輕輕吁了一口氣,黃昏時分並不適合做客,張湯既然這個時候來,多半有些特別的事情要告訴他。
張湯走進門的時候,見陳珏正隨意地坐在主位山飲茶,忙施了一禮,道:“武安侯一向安好。”
陳珏笑着答應了一聲,便淡淡地打量了張湯幾眼。這兩年的工夫,張湯雖然未有升遷,但眉宇間地成熟瞞不得人,陳珏心知,若無意外。張湯成爲真正地新一任廷尉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武安侯爺。”張湯按着陳珏的意思在一邊坐了,這才擡頭道:“金仲地案子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也難辦。”
陳珏聞言一笑,道:“此話怎講?”
張湯振了振神,答道:“此案難在金仲身份不定。陛下心意亦不得而知。金仲若是陛下承認的皇親貴戚,按說賠付南宮公主些錢財便可解脫,若不是。金仲身爲小民,此舉便是有罪。”
陳珏點了點頭,右手敲了敲實木地案面,心下思索開來。
金俗一家人的事在大漢上層人士中有不少人都知道,然而素日裡卻少有人在光明正大地場合提起他們,金俗輾轉陽陵、南宮府。身份一直尷尬得很。
看劉徹的樣子,倒像是已經不在意金俗是他異父大姊的事實,金俗將來得個封號也不稀奇。然而竇太后那關卻難過得很。
思及此處,陳珏目光一凝,盯着張湯道:“你今日來找我,不只此事吧?”
張湯點點頭,正色道:“那僕役死因有些奇特,致命傷並非金仲地一拳……這些事張廷尉還不曾報上去。”張湯說完,靜靜地等着陳珏的反應,他既是陳珏所舉薦,早就跟他同在一條船上。這樣機密的事透露給陳珏亦是在表明心意。
陳珏看了看張湯。半晌才問道:“南宮公主那邊怎麼說?”
張湯想了想,道:“南宮公主似乎心中有愧。有意不追究此事,只是下官等人中間有幾個人堅持秉公執法,因而不曾撤案,一直拖到現在。”
陳珏微微頷,心中只覺得自己好似撞進迷霧中地小舟一般,找不清方向,這件事背後顯然有幾分特別,只是這不知名人士把手腳動在沒有什麼分量的金仲身上,究竟是何道理?
不管怎麼說,金仲陳珏必定要救,這小子也有幾分本事,竟然能勞動楚原親自上門請陳珏幫忙,盡力保下這個在天工府中頗有天分的少年。
陳珏這麼回憶着,再一擡眼只見張湯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陳珏微笑道:“勞你告知金仲一聲,他阿母正在我家養病,請他安心。”
張湯嚴肅的臉上浮出一絲幾不可查的笑容,他答應了一聲,知道明日起應當再待金仲好些。
秋風乍起時。
宣室殿中,劉徹合上手中的奏表,皺眉道:“子瑜,你想清楚了,果真不願再爲羽林中郎將麼?”
陳珏微微點頭,正色道:“臣因陛下信任拔擢,身兼數職,近日常感難以面面俱到,不若放棄其中之一,才能在其餘幾事上不負陛下所望。”
劉徹想了想,天祿閣那邊基本不需要陳珏操心,他近日要忙地不過是太學,比較起來根基已成的羽林營確實不再是非陳珏不可。
“你這一走,朕又將羽林營交給誰?”劉徹問道。
幾年的心血交給誰,陳珏自然不會沒有打算,他微微一笑,道:“臣有一提議。”
劉徹點頭示意陳珏開口,陳珏道:“這人就是陛下。”
劉徹驚愕道:“朕?”
陳珏點頭,笑道:“羽林少年在邊關屢立功勳,旁人不說,韓王孫和馮林皆是軍功封侯地料子,這樣的羽林營,自然該由陛下親領。”
半晌,劉徹哈哈笑道:“不錯,朕也做一次大將軍,只是朕不可能親管……這樣,李當戶遷羽林右中郎將,替朕處理日常事務。”
陳珏心道一句果然,正慶幸可以休息一段時日時,忽地又聽見劉徹開
“子瑜,等過幾個月,太學那邊成了形,你就去韓安國那邊替朕看看錢袋子。”劉徹的眼睛好似在閃閃亮,“秦皇能一錢幣,朕倒要看看,朕能不能改五銖錢。”生日,所以更新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