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星寒芒冷如水

既然目的一致,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徐佑並不是對鄧滔完全釋疑,但此時此地,還要仰仗他來對付刺客,並且自己身無長物,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也不怕對方有什麼陰謀詭計。

徐佑換了稱呼,道:“鄧兄,飛夭可能比殺夭月夭更難對付,若想安全抵達晉陵,你從現在起不能再隱藏實力。這個,會不會太爲難?”

鄧滔爲什麼要以百將的身份藏於袁府之內,這裡面必定有天大的緣故,徐佑的安排很可能會對他的圖謀造成影響,所以纔會有此一問。

“好!”鄧滔爽快的應了下來,毫無扭捏造作之態,道:“那就讓我來領教一下飛夭讓人談之色變的長矛箭!”

徐佑鼓掌道:“此地無酒,否則就衝這份豪氣,當浮一大白!”

正在這時,左彣從外面進來,彙報說一切安排妥當,精心挑選出來的三人已經駕着露橈去前方探查。徐佑和鄧滔全當剛纔的談話沒有發生過,又恢復了平常的模樣,三人在艙中反覆推算飛夭和暗夭可能出現的時間、地點和方式,並制定相應的應對策略。期間徐佑事無鉅細,往往能於兩人之前發現己方策略的弱點和不足,思慮之周密,讓人歎爲觀止。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天公不作美,先是下起了零星小雨,然後片刻時間,雨點變得又快又急,連綿的雨線打在江面上,彷彿無數魚蝦翻滾,給這幕夜色平添了幾分生動的意趣。

“報!”

艙外傳來一陣人聲,左彣當即衝了過去,拉開艙門,漫天的雨隨着江風席捲而入,幾乎頃刻之間,就將左彣的甲冑打溼。

“講!”

“前方十五里,發現一艘輕艓,操舟之人高九尺,揹負長矛,正順流而下,估計兩刻鐘內與我相遇!”

艙內的徐佑和鄧滔也同時站起,感受着風聲雨聲聲聲入耳的嘈雜,互相對視了一眼。

飛夭,終於還是來了!

“輕艓上只有他一個人?”

“是,錢通潛於水下,等輕艓接近時仔細觀望,確實只有一人。”

“如何估計兩刻鐘?”

“接到錢通的訊號,我和趙正先一步返回,當時距輕艓尚有一里。露橈舟快,輕艓舟慢,而職下觀其操舟之術比較生疏,且不熟悉沿河水情,加之大雨阻礙,粗略估計,最快也需要兩刻鐘才能和我船迎頭相遇。”

見徐佑露出仔細傾聽的神色,鄧滔低聲道:“此人名叫李才,是一名伍長,武功不怎麼樣,但很是機靈通透。跟他同去的錢通,水性無人可比,至於趙正,在夜間能目視數百步。”

怪不得左彣選了這樣三人去執行任務,堪稱知人善用。徐佑走過去,問道:“你叫李才?”

李才身材瘦小,樣貌清秀,尤其一雙眼睛,滴溜溜一轉,透着幾分靈動,聽到徐佑的聲音,忙腰身俯低,恭敬的道:“正是職下賤名!”

“我問你,我們的船速多少?輕艓的船速多少?水速多少?”兩船相遇是經典數學題,徐佑從初中開始就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只是他不知此時船速水速,所以才詢問李才。

此時沒有科學的測量速度的方法,全靠經驗豐富的水手估算,用繩結測速要到16世紀纔出現,但一般來說,經驗越豐富的水手誤差就會越小。李才飛快報了幾個數字,徐佑眨眼間得出答案,眼神微變,喊道:“百將,馬上去二層甲板,按計劃行事。軍候,你隨我來,我們最多還有一刻鐘的時間,快來不及了!”

一刻鐘?

左彣和鄧滔面面相覷,李才也是愕然擡頭,徐佑來不及解釋,何況也解釋不來,難道要跟他們講什麼是x、y,什麼是方程式?“這是我徐氏秘傳的計時之法,絕不會有錯,諸位莫要遲疑!”

徐氏雖然已經滅族,可畢竟曾是高門望族,要說有什麼秘法,容不得別人不信。鄧滔拱了下手,立刻帶着人往二層佈防去了。左彣則追在徐佑身後,去了另一邊的一間艙室。

李纔等三人離開,才從地上站起,他自信自己算出的結果可能不是那麼的準確,但也不可能跟徐佑相差了整整一刻鐘,不過他地位卑微,不敢多言,心中卻未必服氣。

風雨更急!

十數盞氣死風燈升起,將船中間和船頭的部分照的如同白晝,唯有再往後方去的桅杆處有點黑暗,看不太真確。

“快,一隊守在北面,二隊三隊護住兩翼,四隊不要上來,退到桅杆下面……”

“立起盾!不要亂,前四後三,立盾立盾!”

“五人一排,圍成偃月。記得,腰挎下墜,腳底前後分開,手握緊,肩頭頂住盾身,跟身邊的兄弟靠攏,不要留有縫隙。”

“槍都穩住,架好了,架好了!他孃的,誰把槍頭對準前面盾手的後腦勺了?斜上指,斜上指知道嗎?你們這些蠢貨!”

隨着鄧滔一聲令下,各個伍,各個什,刀兵、盾兵、槍兵按照制定好的計劃層層佈陣,從船頭到後側的桅杆,連綿不絕的軍士,密密麻麻的刀槍,以及看似簡單卻又透着玄機的陣勢,將這片不算狹小的空間打造成了充滿殺機的地獄。

而在桅杆之上,懸掛着兩個人!

準確來講,懸掛着兩具屍體,一個是斷了一臂的殺夭,一個是裹在紅色大氅裡的月夭,兩人都是頭髮散亂,腦袋低垂,雙手和腰身上繫着粗大的纖繩。

一刻鐘,從來沒有這麼短,卻也從來沒有這麼長!

豆大的雨滴從九天垂直落下,擊打在袁氏部曲們的額頭,臉頰和身體上,他們睜大了眼睛,靠前的人直直的望着遠處黑成一團的江面,後面的人,則只能看着前面戰友的身影,但不管怎樣,只要他們一擡頭,就能看到鄧滔偉岸的身軀,頓時覺得心安!

鄧滔獨自站在船頭的最前方,單手槊揹負肩上,雙手垂在腿側,不動,如山!

“前方一里,有船!”瞭望臺上的趙正突然高喊!

刷!

卻是衆人同時握緊了刀槍,刀身槍身微顫時發出的聲音匯聚到一起,變成了“刷”的一聲響!

“四百步,是輕艓!”

“三百步,有人,九尺高,背長矛!”

“二百步……”

“一百步!”

趙正聲音剛落,一艘輕艓從黑暗中出現在衆人眼前,一個高大巨漢立於舟尾,手中木槳猛的往後方的水面上重重一擊,輕艓的速度忽的加快了數倍。

三十步!

已經近的能看到雙方的面目,巨漢身高九尺,背後插着五支長矛,雙目大如銅鈴,滿臉橫肉,一道指肚寬的刀疤從右眼眉骨斜劈到左邊嘴脣上,脣肉翻開,蜿蜒起伏,看上去十分的猙獰可怖。

望着眼前殺氣凜然的大船,他冷冷一笑,力貫足心,輕艓的舟頭頓時翹了起來,舟尾幾乎浸入到水中,然後像一支離弦之箭,斜斜的凌空飛來,徑自撞向大船的船頭。

站在鄧滔身後的十人都是袁府部曲裡最驍勇善戰之士,白天血戰殺夭時,他們衝在最前,可全部活了下來,戰力由此可見一般。可看到眼前這一幕,卻幾乎肝膽俱裂,手中握着的重盾,不知該如何阻攔。

“來者何人?”

鄧滔吐氣開聲,本來細柔的聲線在這一刻也變得雄渾無比,如裂金石,在黑夜裡傳去極遠,隱約還能聽到回聲激盪:來着……何人……何人!

飛來的輕艓似乎在空中緩了一緩,但這只是眨眼的間隙,除了鄧滔之外,無人能夠察覺,看在他們眼裡,輕艓仍然急速的衝來。

巨漢沒有迴應!

鄧滔往身側空處伸出右手,肩上的單手槊變魔法似的來到了手中,然後腳下一頓,身子凌空而起,在空中由單手變成雙手,牢牢的握住拓木杆,沒有一絲花俏的招式,槍頭劃過一道弧形,以有去無回的壯烈氣勢,往輕艓側身的三分之一處掃去。

向來以單手對敵的鄧滔,卻在甫一見面,就用上了雙手!

巨漢視若無睹,真氣再次行到足心,以他操控真氣之妙,完全可以讓輕艓做出精微之極點的往上跳動五寸,不僅能避過單手槊的攻擊,還能將自己送到使槊那人的身體上方。

而那一刻,正是使槊者的攻勢由頂點轉衰的絕佳時機,並且此人的心神也因爲這一招的失算而產生細小的變化,他的氣息、鬥志無不受到影響,而自己正是昂揚無匹的巔峰狀態。

勝負已分!

輕艓突然一顫,舟身以肉眼不可見的速率往上方跳去,鄧滔一聲長笑,道:“飛夭,你中計了!”

剛剛還一往無前的氣勢頓時消失不見,單手槊不見絲毫停滯,疾如閃電的往上一揚,不偏不倚,正好擊中輕艓的側身三分之一處,就好像它早早的候在那裡,等着輕艓送上門一樣。

啪!

這艘輕艓本就是飛夭爲了以最快速度趕來,在渡口強搶來的普通貨色,木板用的最低檔的柳木,木質疏鬆,又經年日久,且被擊打在板材的結合處,如何抵擋的住鄧滔的重擊,頓時四碎開來。

巨漢眉頭一皺,知道這人先前出招時只是虛張聲勢,其實未盡全力,讓自己誤判了他的修爲,所以纔想以輕艓引他入甕,然後一招斃敵。卻不料被他將計就計,不僅毀去了輕艓,還佔據了先機!

單手槊穿過了側板,在漫天飛舞的木屑之間,彷彿長了眼睛一般,無聲無息的對着飛夭的丹田要害刺去!

飛夭臨變不驚,卻也不再託大,腳尖在恰好掠過身下的一塊木板上輕輕一點,九尺高的壯碩身軀拔高三尺,好像羽毛一樣隨着單手槊帶來的勁風左右搖擺,堪堪避開了這一刺。然後又飄然落下,如同奔跑在平地上似的,雙腳在平直橫伸的拓木杆上連點兩下,身子平行飛出,五指成爪,抓向鄧滔的脖頸!

也是這時,鄧滔才明白,爲什麼這個五大三粗,壯的不能再壯的巨漢,會被稱爲“飛夭”!

現在的他,根本就是一隻老鷹,空中,就是他的領地。

能將輕功練到這個地步的不是沒有,可能將輕功練成這樣的巨漢,鄧滔真的還是第一次見!

鄧滔眼看要命喪鷹爪之下,身體猛的往後一倒,同時腳下飛起,踢中單手槊的槍頭。拓木杆的柔韌性在這危急關頭表現的淋漓盡致,隨着灌注了真氣的這一腳往上倒勾回來,鞭子般抽向飛夭的腦後。

飛夭眼中冒出怒火,似乎也沒想到這個對手如此難纏,不見如何動作,背後突的飛出一根長矛,往槍頭迎去。

砰的一聲,單手槊一震恢復了原狀,長矛也被這一撞彈了回去,飛夭轉身接住,卻也讓鄧滔從爪下逃生。

從鄧滔撲出船頭開始,不過數息的時間,兩人已經過了三招,卻在鬼門關前來回各走了一次,其中的兇險,可想而知。

“好,再接我一招”夜星寒‘!“

鄧滔凜然不懼剛纔的死裡逃生,再次雙手握住拓木杆,槍頭亮起千萬點銀光,鋪天蓋地的往飛夭攻去。飛夭神色冷冽,身子凌空後退,手中長矛激射而出,正好在千萬點銀光匯聚成一點之前的剎那,破開了層層槍影,準確的擊中槍頭和拓木杆的連接處。

銀光散去,鄧滔被這一擊之力撞開三尺,一個翻身,穩穩的落在了船頭。

飛夭卻無處借力,只好無奈的落入水中,江水冰冷刺骨,他卻恍若不覺。

“你是什麼人?能接我一矛,必定不是無名之輩!”

鄧滔往前探出身子,望着隔了十幾米遠的飛夭,道:“飛夭你錯了,我只是袁府一個小小百將,真正的無名之輩!”

他這是進一步打擊飛夭的信心,想想也是,如果連袁府一個百將都打不過,還有什麼臉行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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