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馬金等人真的離開,方繡娘吩咐下人關好了門,又不放心,加了兩根粗大的門閂,安排一個僕役日夜值守。回到樓上,憂心忡忡的道:“女郎,要不同徐郎君言語一聲?”
蘇棠斷然拒絕,道:“不要麻煩他了,此事我自有主張。你不許私自去找徐佑,聽到了嗎?”
“好吧!”方繡娘知道蘇棠剛跟徐佑起了爭執,拉不下臉子去求人,但真要是遇到危難,說不得還得厚着臉皮去找徐佑幫忙。如今的錢塘,似乎越來越不平靜,普通民戶想要安穩度日倒也容易,可蘇棠生的美貌,又不安分,總會莫名其妙的招惹是非,尋個依靠,總比孤獨一人要好些。
她是蘇棠的乳母,從小喂她奶長大的,爲了蘇棠,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性命在內!
徐佑並不知曉蘇宅發生的事,他一早就帶着山宗去了郊外的灑金坊,路上問起方斯年的進展,這兩天山宗一直待在四進的院子裡和方斯年喂招,說起進度十分的興奮,表示可能只要一年時間,方斯年就可以正式踏入九品的門檻。徐佑雖然看好方斯年,但沒有山宗這麼樂觀,武道難入更難登,打好基礎比什麼都重要。三年之內,方斯年能入九品,已經是僥天之倖,十年之內,成爲小宗師,足可引以爲傲了。
說巧不巧,牛車剛進灑金坊的大門,正好趕上嚴叔堅買了耐火磚回來。徐佑上前查看了一下,磚的質量還可以,不能跟後世比,但也完全滿足建火牆的需要。當下也不歇息,帶着衆部曲一起動手,趕在天黑之前,冒着細雨將火牆內外三層基本的框架搭了起來。之後天光放晴,又用了兩天的時間,砌轉壘土抹泥,曬乾之後,火牆基本可以投入使用。
經過試驗,徐佑將活動抄紙器的規格擴大了數倍,進一步改進了造紙工藝,砑光、拖漿、填粉、加蠟、施膠,一個不能少。比如施膠,當時造紙多用澱粉膠,澱粉膠的優點是受墨性好,但存放過久並反覆捲曲之後,會造成紙面龜裂,並大片的隆起,使紙面上的墨跡脫落,沒辦法長時間保存。試想一下,寫好的字,抄好的書,畫好的畫,隔了段時日竟然變成了一團污漬,糟心不糟心?
所以徐佑採用植物膠,主要是用松脂蒸餾後產生的固體,也稱爲松香膠,經過紙張表面處理,完全可以克服這個缺點,並通過紙內施膠的法子,大幅度縮減纖維間的毛細孔,使紙質更加的緊緻和光滑,具備了造大幅紙的條件。
經過五天的研製,失敗了上百次,終於趕在錢塘湖雅集召開前生產出了九尺長、四尺寬的由禾紙,按楚國一尺約等於二十六釐米計算,接近後世六尺全開的宣紙規格。
方亢雙眼發光,跪在紙面上,雙手摩挲着紙張不肯離開。他造紙多年,從來只根據工部的定製抄造大小紙,何曾想過有朝一日,竟能造出這等廣闊的紙來?
嚴叔堅幾乎不能自已,拉着徐佑的手,不停說道:“郎君真是神人!真是神人!”
蒼處等部曲不明白這張大幅紙出現的意義,但瞧着好奇,也圍攏過來,嘖嘖驚歎。徐佑來不及享受衆人崇拜的歡呼,立刻讓方亢加急趕製了二十餘張,裝上牛車,帶着山宗回到了縣城。
剛進家門,何濡遞過來顧允的信,拆開來一看,裡面簡單敘了別情,重點是雅集的種種注意事項。也是此時,徐佑才知道此次錢塘湖雅集,揚州大中正張紫華也要蒞臨,名爲與士子同樂,實爲三年一度的察舉觀人,顧允要徐佑好好準備,以便在雅集上大放異彩,一旦入得中正的法眼,對名聲和前途都大有裨益。
“張紫華……”
徐佑望向何濡,他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當初白蛇傳風行三吳,那首《錢塘湖雨後》的七言詩一出,更是人盡皆知,揚州大中正曾給予了相當正面的評價,間接助了徐佑一臂之力。
只不過他對張紫華所知甚少,所以要何濡進一步介紹此人的來歷。何濡不愧是萬事通,道:“揚州大中正之前是由弘農楊氏的楊琨擔任,後來楊琨跟留在魏國的楊氏族人私通,獲罪入獄,現在還在金陵的黃沙獄中候審,大中正一職便空了下來。”
“於是羣狼環伺?”
何濡大笑,道:“羣狼環伺……七郎雖是謔言,可用來形容當時的局面再確切不過。揚州,國之根本,一州中正,品第人物,是入仕爲官的第一道門戶,清濁自此而分,清者上,濁者下,一生際遇和前程,全握在中正官的手裡,因此各大門閥爭破了頭,說是羣狼也不爲過。”
“一州中正必須是本地人,揚州大姓,僅顧陸朱張、孔賀虞魏,這個張紫華,想必是張氏的人?名聲如何?”
“對,他是太傅張和的嫡子。張和死後,官至秘書監,正三品的貴人。時人論起張紫華,說他清才美望,博學善文,私底下跟司徒庾況交好。”
“那就是了,大中正由司徒選授,張紫華能夠勝出,定是庾況大力舉薦的結果。”
“張紫華是本地世籍,符合選授大中正的要求,加上張氏的助力,負責揚州九品官人的美差,雖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徐佑沉吟不語,顧允的信中對張紫華極爲推崇,說他爲人最是公正,賢有識鑑,愛才憐才,不以門第輕易品定他人,話裡話外,都是在督促徐佑要看重這個機會,不能掉以輕心。
“順其自然吧!”徐佑放下信,笑道:“飛卿太急躁了,我現在一介白衣,就是參評又如何,定個下下的品,還不如不定呢!”
“只有定品纔可被吏部銓選,張紫華真要肯給七郎定品,說明主上無意長久打壓七郎,這是好事!”何濡想的更長遠些,道:“就算爲了試探主上的心意,七郎也要傾盡全力,讓張紫華不得不當場給你品狀。”
徐佑長身而起,吩咐秋分收拾好信箋,道:“別忘了,孟行春讓我當衆折辱陸緒,如此張揚,想不讓張紫華注意都不可能了!”
翌日,風和日麗,錢塘湖畔的牛車逐漸多了起來,帷幔通幰,垂綴絲穗,白銅爲飾,清油爲漆,無處不透着士族獨有的奢華,連跟在牛車旁的僕役童子,也個個衣着光鮮,神采飛揚。更不必說那些趕來瞧熱鬧的錢塘民衆,從白髮老者,到黃口孺子,從顫巍巍的老嫗,到青春洋溢的女郎,觀者如堵牆,將湖畔圍的水泄不通。
徐佑帶着左彣漫步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忍受着空氣中瀰漫的各種刺鼻的薰香,輕笑道:“貴者乘車,賤者徒行,你我沒有士籍傍身,只好安步當車了!”
靜苑距離錢塘湖不遠,他懶得僱牛車,和左彣閒逛着就過來了,倒是頗有魏晉名士隨心所欲的風姿。
左彣也是一笑,他跟隨徐佑多時,心態和見識比起從前不知高出多少倍,哪裡還會在意別人眼中的所謂貴賤?說也奇怪,徐佑很少跟他講什麼大道理,可不知不覺間,他所思所想的東西,已經超出了大多數人的理解範圍,譬如此刻,那些士族的貴介公子或立或臥,互相寒暄搭訕,舉止風度都幾乎無懈可擊,換做從前,說不得自慚形穢,連看都不敢多看,現在卻能坦然處之,並不以身份貴賤爲恥。
“走路也有走路的好,看這些人的牛車規制,半數逾矩,大中正真要追究起來……哈!”左彣幸災樂禍的道。
“大中正豈會計較這等小事?”一名男子剛好從兩人身邊經過,聞言停下腳步,斥責道:“中正品人以灑脫自然爲首要,牛車這樣的俗物,哪裡有什麼規制不規制?但憑喜好,肆意爲之即可。”
左彣知道徐佑今日要藉機揚名,不願多事,歉然道:“郎君說的是,在下失禮莫怪!”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身姿威武,不像士子而像武夫,不再說話,反倒好心告誡徐佑,道:“此處人多耳雜,約束好你的部曲,莫要多舌。”
徐佑笑着稱是,拱手道:“未請教?”
男子搖頭,不耐煩的道:“果真俗物!相逢一語,再會無期,問名道姓又有何用?”說罷甩袖而去,留下徐佑和左彣面面相覷,忽而同時大笑,攜手相扶,差點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那就是孤山?”
兩人分開人羣,走到河堤上,徐佑指着湖心若隱若現的山峰問道。顧允說雅集的地點在孤山上,他雖然來錢塘日久,卻很少出門,更沒有遊覽過錢塘湖,連湖中的山是不是孤山都不確定。
左彣點點頭,道:“我昨日特地找人打聽過了,那裡就是孤山,據稱山上有三亭一樓,梅花萬株,竹海更是綿延上下,遇到雪天,美如仙境。”他的話中透着遺憾,“前些時日大雪,山頭都冒了白,可惜這幾日接連陰雨,雪都消融的差不多了,無緣一睹。”
“雪景有雪景的好,晴時也有晴時的妙,此山美,美在此山本身,而不在雪!”
“郎君妙論!”
聽到身後傳來擊掌的聲音,徐佑脣角牽動了一下,人多的時候就這點不好,說什麼話都會被人不經意的聽去。聽到就算了,這個時代的人還愛搭訕;搭訕也就算了,還不愛搭訕美女,只愛搭訕男子。
這都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