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雅集就是一個古代的社交圈,無論如何不能失了禮數,徐佑無奈轉身,道:“郎君過譽了!”說完纔有空打量眼前這人。他面容清俊,身穿青灰色的夾棉布服,跟周邊的華衣麗飾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一雙眼睛熠熠生輝,讓人一見不忘。
“山不在雪,無雪而自秀,素來論起孤山,妙語不知凡幾,但都不如郎君。”
這人誇起人來沒完沒了,饒是徐佑厚臉皮也有點吃不消,道:“未請教?”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他在心裡默唸,如果這人再來一句俗物,掉頭就走,可真是有一句媽賣批要講了。
“在下諸暨張墨!”
徐佑心中一驚,臉上卻恰到好處的露出幾分遇到名人的訝然和激動,道:“原來是五色龍鸞,久仰,久仰!”
“區區薄名,何足掛齒!”張墨微微一笑,道:“敢問郎君名諱?”
“在下徐佑!”
張墨很認真的想了想,又問道:“可是錢塘人士?”
“祖籍別處,年中來錢塘定居!”
張墨歉然道:“請恕在下孤陋寡聞,沒聽過郎君的大名,得罪了!”
左彣暗哼了一聲,覺得他輕視徐佑,心中極爲不滿。但徐佑對張墨的坦誠卻升起了些許好感,笑道:“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張郎君要是滿口久仰,那才叫得罪了我呢。”
“名不見經傳……”張墨口中複述了幾遍,對徐佑更加的感興趣,道:“徐郎君同是來參加雅集的嗎?”
“正是!”
“若是不嫌,等下登山,你我同舟如何?”
徐佑依然記得當初張墨的那番捧殺,何濡斷言此子人品低劣,不可爲友。但兩次接觸,徐佑對他的觀感卻極好,思慮片刻,覺得是一個觀察其人的好機會,道:“能和五色龍鸞同行,是我的榮幸。”他頓了頓,笑道:“我還是初次參與此等盛會,眼前抹黑……莫非要乘船登山嗎?”
話音剛落,聽到有人高呼:“開山門!”
涌動的人潮頓時停了下來,簇擁在岸邊,爭相觀望。經過張墨的解說,徐佑才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叫西村渡口,種滿了蘆花,花期到時,滿目飛絮,如同玉屑點點,夾岸鋪就兩行寒霜,是錢塘一等一的賞景之處。渡口有一條簡易的木橋,連接河堤和孤山,當地人稱爲西村橋,估計是後世西泠橋的前身。
兩艘竹排從南北而來,竹排前面各有一隻肥碩的白鵝,羽毛潔淨,神情傲然,彷彿久戰沙場的將軍挾勝歸來,又彷彿學富五車的士子才名遠揚。沒過多久,竹排相碰,各自橫在水面,兩鵝相遇後,交頸纏綿,岸上的人羣中頓時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雙鵝纏頸以御臘,竹排橫流拜水神。”張墨看徐佑一頭霧水,笑着解釋道:“這是錢塘的風俗,雙鵝若是交頸,預示着今冬瑞雪,卻無凍斃之野鬼;竹排若是橫流,象徵着來年風調雨順,再無餓死之孤魂。明日臘八,今日祈福,大中正將雅集選在今日,想必也是借士子們的文運爲錢塘百姓盡一份心。”
徐佑熟讀六朝史,從沒聽聞錢塘有這樣的習俗,想來歷史發生了變化,連最底層的民衆的生活方式也悄然有了改變。
蝴蝶的翅膀輕輕扇動,個人乃至民族的未來,再也無法確定和估算!
等白鵝散去,渡口划來十艘輕舸,拋去船工,每舸只載五人,張墨挽着徐佑的手,道:“我們上船!”
徐佑忙道:“我這部曲……”
“雅集只准本人蔘加,所有下人都得在岸邊等候。放心吧,山上自有人服侍,不會怠慢了郎君。”
徐佑來不及跟左彣交代,被張墨拉着上了最左側的一艘輕舸。說也奇怪,彷彿商量好一般,那些衣着華麗的士子大都聚攏在右側的輕舸上,連同徐佑他們這艘,緊挨着停靠在左側的三艘輕舸,共十五人,看上去都比較寒酸。尤其徐佑的船上有一人穿的袍子倒是錦緞,可惜一雙足履灰白破舊,估計傾盡家財才置辦好袍子,再無餘財置辦鞋子了。
漢魏以右爲尊,楚承魏制,很明顯,能夠登上右側輕舸的人出身必然比聚攏在左側輕舸的人要高貴。
“哪位是陸緒?”
正值隆冬,頭頂的太陽遮不住呼呼的北風,輕舸又無船艙,動搖西晃,站立都不穩當。徐佑不關心貴賤,生的貴又如何,此時此刻,無論貴賤,都只有輕舸上這寸許方圓立足。他極目遠眺,可惜隔得遠,看不清那些人的臉面。張墨奇道:“郎君不知嗎?像陸緒這樣早已定品的人,還有各大門閥的弟子早就上山去了……”
“啊?還有這等事?”
這時同船的另一人冷冷道:“就是有這等事,所謂漫流橫渡,只是針對次等士族和寒門子弟而已,那些華門的人,早從東面的段家橋登山了。”
徐佑打量下他,三十歲許,雙目偏狹,面色陰沉,身材也過於短小,拱手道:“在下錢塘徐佑!”他之前跟張墨通報時只說名,沒說出身,累得人家還得再問一次,所以這次學乖了,直接把錢塘加上,免得麻煩。
“桐廬陳謙。”
沒聽過這名字,徐佑看向張墨,張墨微微搖頭,想來也在鬱悶,今日遇到的人,竟沒有一個出名的。
“幸會幸會!桐廬自古靈秀,餘杭侯就跟郎君同鄉,也同姓,在下一直都很仰慕!”
餘杭侯指的是東漢的陳惲,此人任餘杭令時做了許多好事,被當地民衆祭祀至今。
陳謙浮上一點笑容,道:“那是先祖!”
“沒想到郎君竟是餘杭侯的後人,失敬!”徐佑態度熱情,三言兩語就跟陳謙拉近了距離。陳氏早已沒落,同船還有兩人,言語不多,但有徐佑調節氣氛,很快就熟絡起來。
“此次雅集,聽聞大中正要重新調整已定品之人的品級,似乎有些不妙。”說話的人叫白承天,來自新城,名字很霸氣,一旦混熟了,爲人很有些幽默感。
“爲什麼不妙?”徐佑對八卦不感興趣,但同船的五人,屬他消息最不靈通,所以多問幾個爲什麼,不至於事到臨頭還一臉懵逼。
“大中正升品降級,每三年一次,可三年前揚州大中正還是楊琨……”白承天嘿嘿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另一個叫紀英皺眉道:“不要胡說,以張使君的爲人,豈會以愛憎奪其平,以人事亂其度?”
白承天眉頭一揚,並不服氣,這個從句章來的紀英衣着錦緞,足蹬破履,顯得愛慕虛榮,絲毫沒有名士的怡然,還想被大中正看重,真是讀書讀的傻了。
他剛要反駁,徐佑笑道:“紀郎君言之有理,承天你不要滿口胡言。”
一個稱呼郎君,一個直呼其名,親疏遠近,一覽無餘。畢竟初次見面,徐佑摸不透紀英的爲人,若是到了山上,告白承天的黑狀,未免陰溝裡翻船。
“好好,我不說話就是了!”白承天知道徐佑的好意,對他拱拱手,坐到船頭,望着越來越近的孤山。
徐佑尋思,白承天人極聰明,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走了楊琨,來了張紫華,前任品狀的後備幹部,自然不入現任的法眼。張紫華重新品狀,即可收買人心,也可培養屬於自己的門生勢力,這都是日後再朝堂和家族立足的根本,要不然也不會在金陵爭搶着做這個大中正。
張墨挨着徐佑,低聲道:“我猜不會這麼輕易讓咱們上山,說不定還有關隘要闖……”
“怎麼講?”
“吳縣的西園雅集一般情況只有受邀的名士們才能參與其中,但偶爾也會廣開門戶,其他普通士子若想參與,必須連闖三關。初關叫聞香辯難,闖關者要在半柱香的時間內和守關人清談,獲勝或出彩都可以過關。次關叫踏水尋荷,挾名妓,飲美酒,乘鯿舟,遊弋萬頃荷池之中,尋到最大荷葉者,前三名勝出。第三關纔是詩詞唱和,盡情顯露才華,若得賞識,頓時身價十倍。”
徐佑聽的真切,看似簡單的三關,其實設置者暗含深意。第一關辯難,考察你的基本學識和辯才,第二關尋荷,有美女美酒美景在側,考察你面對誘惑時的風度和儀態,能過這兩關,說明才情和人品俱佳,然後纔是真正的品狀優劣。
徐佑依稀記得,當初吳縣外的江面上初遇張墨,聽履霜說他就是在兩年前的西園雅集中嶄露頭角,被大中正楊琨定爲八品,想必也闖了三關,所以知道的如此詳細。
“這樣說來,今日第一關就是漫流橫渡了?”
“不錯!他人可以經段家橋而入山,我等卻要在衆目睽睽下,乘坐輕舸橫渡,北風拂面,如刀刺骨,說不得驟起波瀾,船覆人落水,還有性命之憂。看看那些人,錦衣玉食慣了,何曾受過這等苦楚,臉上都多少有些不忿之意。胸中氣難平,恐怕下一關就要吃苦頭了!”
張墨以目示意,果然旁邊的輕舸上有人面帶憤憤然,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但總歸不是好話。
徐佑啞然失笑,凡是淪落到船上的人,起跑線就已經輸了,若是還不能控制好心態,不等登上山頂,就要被淘汰出局。既然如此,剛纔還以左右論尊卑,挑三揀四的選擇輕舸,真是可笑之極。他走到白承天身邊,負手而立,望着眼前的景色,孤山兀峙水中,後帶葛嶺,高低層疊,見遠不見近,見大不見小,又逢日光初照,與全湖波光相激射,璀璨奪目。
山腳到了。
又是一聲高呼:“登山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