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無覺死了。
咬舌的人,很難立即死去,也就是說,所謂咬舌自盡,只是文人臆想,沒有事實依據。但竺無覺確實死了,顧允讓顧馬驗了屍,絕無假死的可能!
都明玉示意千葉過去查看,論起醫術,天師道纔是真正的行家。千葉先掰開雙眼,然後嘴巴,再是脈門,從頸側、胸骨摸到小腹丹田,一寸寸,一分分,不放過任何一處。隨着查驗的深入,神色越來越凝重,足足用了一刻鐘,轉頭回稟道:“祭酒,竺無覺的死,舌斷只是外傷。他的體內筋脈盡碎,血氣逆流,五臟六腑幾乎沒有完好的!”
“自盡?”
千葉猶豫了下,道:“是!”
都明玉不置可否,淡淡的道:“褪他的僧衣,驗一驗陽峰!”
“諾!”
千葉正要動手,一直傻傻坐在地上,到現在還沒有回過神來的竺無塵終於有了反應,他撲上前去,一把抱住竺無覺的屍體,大喊道:“你們幹什麼?我師兄已經死了,你們還要羞辱他不成?”
“辱他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千葉語帶憐憫,道:“無塵法師,你也聽到了,竺上座把竺無覺逐出大德寺,他不再是佛門弟子,也不再是你的師兄。請讓開吧!”
“不行!”竺無塵抱的更緊,厲聲道:“他就是死了,也是我師兄,你們逼死了他,不能再恣意羞辱他的屍身!屍身若污,等不得往生極樂,你……你們誰敢上前,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護他往生極樂!”
“他犯了三波羅夷罪,永墮不如意處,哪裡還有往生極樂的緣法?連竺上座都不顧而去,你一個小比丘,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師尊,你在哪?在哪啊?師兄死了,快救救他,師兄死了……”
千葉的話徹底打碎了竺無塵的精神防線,他癡癡的抱着竺無覺,嚎啕大哭,眼淚啪嗒啪嗒流淌,八尺巨漢,哭的像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讓人不由的心生哀嘆。
竺無覺若是兇手,對高惠而言,死一千萬次都不足惜,但是對竺無塵來說,竺無覺就是他的師兄,自小照料他長大,雖偶爾嚴苛,但情意深重,慘死在雨時樓中,心痛難言!
人性就是如此的複雜,每個人都有兩面,三面,或者千百面,善惡共存,明暗同在,所以道德、國法、戒規,都在盡力抑制人性中惡的一面,張揚善的一面。
祛惡揚善,即是君子;逞惡欺善,即是妖魔!
人間世的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局面一時陷入僵持,竺無塵天生神力,武學修爲不算低,真要是死命不讓,動起手來,場面不好控制。今日死了一個竺無覺,他罪有應得,誰也無話可說。可要是再傷了竺無塵,他雖然有點癡頑,但也是竺法言的親傳弟子,不敢保證大德寺會做出什麼樣的過激反應!
饒是張紫華足智,都明玉多謀,顧允才華蓋世,卻都拿認死理的竺無塵沒有辦法。正在這時,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柔軟而溫和,竺無塵轉過頭,看到徐佑,哽咽着道:“徐郎君,師兄死了!”
“他逼死了人,就算今日不伏法,將來也要受盜律的嚴懲。他日死,不若今日死,依律處死,不若自行了斷,方可爲大德寺留些清名!”
“師兄做了違背《十誦律》的事,固然有錯,可我佛慈悲,自能點化於他。以殺止殺,殺之不盡,終不是正道!”
徐佑盤腿坐於地,和竺無塵面對面,道:“什麼是我佛慈悲?”
竺無塵一愣,道:“因衆生而生慈悲,因慈悲而長菩提,因菩提而證大道。我佛慈悲,即是以慈悲心,度化衆生!”
“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拔一切衆生苦,慈悲是佛道的根本,是四無量心的基石,你既然知道慈悲的深意,又何必執着於竺無覺的生,或死呢?”
竺無塵猛然一震,銅鈴般大小的眼眸閃過茫然、困惑、掙扎和渴求解脫等複雜的神色,末了放下竺無覺的屍身,雙手合什,跪拜於地,道:“請郎君說法!”
“不敢!”
徐佑側身讓過,道:“我與佛法所知甚淺,只不過那日與拾得和尚交談,聽他說過一則故事,今日說給法師聽。佛陀於某一世化現爲名叫善御的商主,和五百商人至海路時遇到賊寇圖謀劫財。善御夢中預示災禍,心中苦思,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告訴商人,他們以五百人之衆,必定將賊寇殺盡,造了殺業,要墮入地獄;可若是不說,賊寇圖謀成功,這五百人命喪黃泉,賊寇同樣惡貫滿盈,要入阿鼻地獄,受無量劫苦。那,怎麼做才能讓惡人不造殺業免地獄報,又能讓五百商人各全性命呢?”
竺無塵聽的入神,喃喃道:“是啊,當如何做呢?”
“善御審諦七日,終於下定決心,由他一人動手殺了賊寇,寧獨自入地獄受千百劫!如此,五百人不必共同犯下殺業,性命和財寶得以保全,惡人也在起殺心之前被善御斷命,免去了墮地獄之報,得往天界。善御以大慈心,護五百人周全,以大悲心,斬斷賊寇的殺業,事後你料怎樣?”
竺無塵急急問道:“怎樣?”
“善御非但沒有墮入地獄,反倒因慈悲而證大道,肉身成佛!”徐佑扶起竺無塵,道:“無塵法師,竺無覺之死,並不是以殺止殺,他修不淨觀,厭惡生身,悔悟自殺,雖不足以洗淨三波羅夷的棄罪,卻可以減輕他的殺業,在阿鼻地獄中少受百世劫苦。上座之所以不顧而去,正是以慈悲心,讓竺無覺自行領悟這一層佛法的真諦。你執着他的死,卻沒看到他的生;你執着他的屍身受污,卻沒明白既已受劫,此身只是臭皮囊,跟你師兄再無一絲關係。”
他頓了頓,觀竺無覺的神態,既痛苦又喝道:“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爲樂!竺無塵,你還不悟嗎?”
竺無塵悲傷欲絕的容顏終於平和了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口唸佛號,對徐佑畢恭畢敬,稱道:“大毗婆沙!”
前朝時廣州有個僧人,叫曇摩耶舍,因爲擅長背誦《毗婆沙律》,被人們稱爲“大毗婆沙”。《大毗婆沙論》是佛教學術味最濃的“說一切有部”的最重要的論著,意爲“廣解、廣說、勝說、種種說”,通俗點講,大毗婆沙,就是佛門的大理論家。
徐佑嚇了一跳,大毗婆沙豈是輕易授人的,竺無塵口沒遮攔,傳出去沒得惹人嗤笑,道:“這些佛理都是拾得和尚教我的,若有大毗婆沙,也是他,不是我!”
“佛滅度後,由阿難尊者代爲傳法,所以三藏十二部經,每經的開頭都有四個字:如是我聞。難道說因爲這是佛的法言,就無視阿難尊者的功德嗎?我從郎君處聽法而悟道,自然尊郎君爲大毗婆沙!”
徐佑怎麼也想不到,他今日舌戰羣雄,從儒道辯到佛法,鮮有一敗,竟會被竺無塵這個帶點癡氣的小比丘頂的啞口無言。
“好吧,不過一個稱呼罷了,當不得真!”
竺無塵笑了笑,仍然透着幾分憨厚,開悟只是點破了心中迷障,並不會讓他突然變得聰慧伶俐。他轉過身,再次凝視竺無覺,眼眸裡還有哀傷,但已經變得坦然,然後對徐佑深深施了一禮,同竺法言一樣,飄然而去。
“這……”
大德寺三個僧人來赴會,結果走了兩人,死了一個,大廳內氣氛凝重,人人靜默。顧允沒料到局面會搞到這一步,但勢成騎虎,只能進不能退,大手一揮,肅然道:“驗傷!”
當下由千葉褪去竺無覺的僧衣,精氣所聚的陽峰慘不忍睹,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不過還能看出完好時的大概形狀,確實要比一般人碩大,但說是大陰人,恐怕名不副實。想想可以理解,高蘭一個未嫁的小娘,沒什麼見識,以爲此物巨大,所以稱之爲大陰人,這也在情理當中。
陽峰有傷,親口認罪,又蒙竺法言坐實,人證物證齊備,此案不必審,就可具結。顧允走到張紫華身旁,低聲道:“屍體怎麼辦?”
“整理一下儀容,將屍體送回大德寺!”張紫華吩咐了兩句,顧允安排顧馬立即去辦,又道:“都祭酒,這個結果,你可滿意?”
都明玉說話滴水不漏,道:“我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只要諸位使君秉公斷案,讓殺人者伏法,給冤死者昭雪,天道在意、公道在理、人道在心,此三者全,則是揚州之福,百姓之幸!”
“受教了!”
張紫華對都明玉刮目相看,此人名聲不大,城府卻極深,身處弱勢,借兩件毫不相干的案子依次發難,逼得正佔據上風的竺法言顏面掃地,羞於停留,敗走雨時樓。不管心計還是手段,無不是一時之選。難怪孫天師看重他,力排衆議,讓他登上了揚州治祭酒的寶座。
他以賢有識鑑聞名當世,竺法言擅以神相觀人,可說起識人之明,兩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孫冠的一雙眼睛!
“徐佑,方纔要多謝你。如果不是你出面說服竺無塵,恐怕這件事還不好收場!”
在衆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徐佑以《佛說大方廣善巧方便經》裡的故事點悟了竺無塵,其學識、智慧和辯才,彰顯無遺。相反陸緒等一干人,雖然才名顯於當世,可真正遇到大事,只能作壁上觀,一來,對佛法不夠精通,自己還沒領悟,如何開悟僧人?二來,缺乏處理棘手事宜的急智和麪對複雜局面時的穩健。
徐佑兩者兼具,世人皆道他武學上的成就,卻不知武學之外,天外有天!
徐佑謙遜了兩句,張紫華越看他越是歡喜,吩咐下人清掃地板上的血跡,並將準備好的十張案几全部轉移到隔壁的房間,這次不等陸緒重提論詩一事,他先提議:“雅集,以雅爲先,總不能因爲別的事,壞了大家的興致。陸緒、張墨、徐佑,你三人一道,與另十人比試詩作,勝出者,我將優先拔擢!”
陸緒之前把張墨列入十人之列,張墨感覺受辱,固辭不就,所以張紫華做了折中,讓他和陸緒、徐佑並列,如此再無推辭的理由。
三人上前應諾,張墨對陸緒並不在意,兩人鬥了這麼些年,互有勝負,對彼此的水準知之甚深,只是好奇徐佑能夠給他什麼驚喜。陸緒的目光也始終盯着徐佑,剛纔的種種表現,徐佑實在太耀眼了,偌大一個雅集,誰也遮不住他四射的光芒,所以打定主意,等下要憑着詩才,讓他出醜丟人,成爲大家日後閒談時的佐料。
徐佑渾不知他已經成了陸、張二人的焦點,他的心思,全放在張紫華身上。這位大中正之所以急不可耐的進行論詩,是想沖淡竺無覺的死給雅集蒙上的一層陰影。若是沒有其他出彩的點,可以想見,不出三日,整個揚州流傳的,不是錢塘湖雅集的盛大和成功,而是高家的案子和竺無覺的伏法,這樣一來,張紫華的臉往哪裡放?
不過,張紫華的臉面問題,徐佑並不是很關心,他真正關心的是那句話:
“勝出者,優先拔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