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院子,其實就比房屋大一點,目測長寬七八步,簡簡單單,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在西北角搭了個茅草棚子,作爲生火做飯的地方。至於竈臺是沒有的,需要自己動手搭建。屋裡更加簡單,兩塊木頭鋪上竹板,就是一張牀,窗戶沒有糊紙,被褥需自備,天寒地凍的,很容易傷風感冒。
清明鬼魅般出現在徐佑身後,波瀾不驚,微塵不起,比最溫柔的風還要飄渺幾分。徐佑聽到他的低咳,轉頭笑道:“你的輕功又精進了不少,若是當年在晉陵時有這般的功力,我怕是躲不開你那一刺。”
清明修習的青鬼律奪天地造化,要不是被陳蟾算計,泄了元炁,傷了本源,現在應該也接近小宗師的品階了。這幾年跟在徐佑身邊,心境和感悟截然不同,加上左彣和何濡的指點切磋,一直停滯不前的修爲竟隱隱有了突破的徵兆。
“郎君在想什麼?”
徐佑冷冷道:“蕭純上奏朝廷,爲了安置流民動用了不少的國帑,賣房賣地的更是收入不菲,結果建成的義舍就是這樣的簡陋。其間不知貪墨了多少,揮霍了多少,若是有人到現在還沒找到謀生的活計,今冬一場大雪,就會凍死人的!”
清明對生命很漠然,生或死各安天命,匹夫之力,誰又能救得了誰?可偏偏這世上有那麼一羣人,飽含憂國憂民之心,謀求治國平天下的宏偉理想,他做不到,也不理解,卻很佩服這些人的情懷和志向。
徐佑看似冷酷,該取捨時取捨,該決斷時決斷,實則胸懷寬廣,非常人可比!
“先不說別人,郎君打算如何謀生?”
徐佑盤膝坐到牀上,看着清明,笑的頗爲雞賊,道:“好辦,我打算去東市擺攤賣字,爲人代寫家書,順帶再看陰陽風水墓葬……”
“郎君幾時學會陰陽風水的?”
徐佑大笑,道:“這不是有你嗎?”
清明點點頭,道:“好!”
徐佑拍拍他的肩頭,道:“別發愁,等閒的我應付得來,這幾年跟你學易經也不是白學的。真遇到那種難糊弄的人,再由你出面搞定他!”
不管賣字也好,算卦也罷,都是表面文章,做給馬一鳴看的,真要靠這個生活,徐佑估計自己得餓死。
清明突然壓低嗓音,道:“隔壁那個男子會武功!”
徐佑眼睛微微眯起,剛纔驚鴻一瞥,也曾感覺到那男子身上有危險的氣息,道:“嗯?”
“修爲不低,至少入了九品。這樣的人,本不該住在這裡。”
言外之意,此人需要徐佑格外注意,可能只是湊巧,但他的安全不能寄希望於可能。徐佑意味深長的道:“每個人都有故事,或許住在這,只是他的故事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早,徐佑再次來到靖廬,交上了一百四十文錢。時下米價一石二百八十文,一石十鬥,五斗米也就是一百四十文。這個數不算太多,可對普通人而言絕不算少,天師道以五斗米爲信,稱租米錢稅,聚斂了難以想象的驚人財富,這是孫冠的底氣,也是天師道立足於世,對抗佛門的根本。
收了錢,馬一鳴很是高興,指着正殿當中的蒲團,道:“你先在此靜跪思過,稍後我再傳度你入道。”
此時天師道的儀式比較簡單,朝禮、上章、授籙。朝禮,爲朝四方之神,點燃香爐,煙霧繚繞周身,馬一鳴身穿道服,手持刻有篆籙、北斗和陰陽的太一三元符劍,依次繞東、北、西、南,禹步而行。
燒香通氣,入靜朝神,馬一鳴劍走龍蛇,口中唸唸有詞:“……萬仙會議、賜以玉丹,五藏生畢、六府宣通……長生久視、好道樂仙……”
一通吟誦之後,收劍入懷,指尖多出一張青符,就着香爐燃起火光,即將熄滅時浸入碗中,紙灰和清水混淆成污濁的顏色,端到徐佑跟前,道:“此乃開明靈符,飲了!”
不開明靈,難修道法,這是入道的第一關,徐佑心知肚明,伸手接過,毫不遲疑的喝下去。“起來吧,今日起,你就是我天師道的道民!”
道民處在天師道金字塔結構的最低端,只能算是居家修士,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傳度之後,都是屬於道民這個級別,還不是真正的道士。
徐佑跪着沒有起身,道:“昨日聽道官說要傳我《五千文籙》……”
馬一鳴笑道:“我昨日驟然遇到良才璞玉,一時情急以致口誤。《五千文籙》只有籙生纔可授,你初爲道民,至少需要兩年時光,才能夠升爲籙生,依我看,切莫急躁……”
徐佑垂首道:“道官,我自幼敬慕天師,向道之心,日月可鑑。若道官能夠破例,願以全部家財和性命託付道門,從此忠心耿耿,永不叛教。”
馬一鳴露出爲難的神色,撫須半響沒有做聲。徐佑心領神會,掏出囊中所有的錢財,共有一千多文,恭敬的送了過去。
馬一鳴瞟了眼厚疊疊的銅錢,嘆道:“也罷,看你一片赤誠,我教又是急需人才的時候,那就破一次例!”
“來人,上筆墨!”
片刻後,一名面貌清秀的小道人端着筆墨紙硯從後堂走了進來,馬一鳴正色道:“凡要受籙,皆須寫下出生以後所做的一切惡事,不得隱瞞編造,不得避重就輕。然後將手書投入水中,既與神明達成盟約,不能復犯,犯則身死。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這就是朝禮之後的上章,徐佑提筆立就:“弟子林通,居錢塘城東,奉道誦經於錢塘觀,上叩金容,下祈清泰,不勝誠惶誠恐。恭唯上元賜福天官紫薇神君,中元赦罪地官清虛神君,下元解厄水官扶桑神君,弟子生而有罪,曾偷盜、妄言、心不淨、對父母不敬……”
馬一鳴站在徐佑身後,越看越是驚訝,嘴巴最後都幾乎合不攏。在他的見識裡,極少能夠看到如此俊秀奇偉的書法,說不出所以然,可覺得眼前這些彷彿不是字,而是一幅幅絕美的畫,山有橫絕,水有姿態,讓人目不暇接。
其實,徐佑刻意更改了最擅長的王體的書寫習慣,經過多次調整和磨合,現在的行文更接近瘦金書,卻不到他正常水準的一半。
也就是說,字還算不錯,可遠遠稱不了上品。馬一鳴區區十籙將,文不成武不就,眼光極其有限,所以被徐佑表現出來的這半吊子水平給徹底震住了,心下更是高興萬分,這樣的人才,竟被他收入麾下,今後不管如何高升,也得尊稱他一聲度師!
“……雲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爾,或沉或浮,按筆乃書,以演洞章,昭昭其有,冥冥其無,弟子瞻天仰聖,謹表以聞。”
手書完成,交給那名小道人,走到靖廬外,投入門前流過的河水當中,須臾間衝進錢塘江,不知餵了魚鱉,還是真的上達了天庭。
“真是好字,好字!”
馬一鳴狠狠將徐佑誇耀了一番,挽着他的手來到座前,形態更見親切,道:“凡道民未受籙時,無所呼召,受籙之後,動靜呼 神。本教法籙,上可以動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龍虎,幽可以攝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脫生死,大可以臻邦家,小可以卻災禍。故而從不輕授,今念你心誠,特許於五日後,於觀中開壇授予《五千文籙》。且好生記着,你要齎一銅環,並備下諸贄幣,五日後再來。”
齎,也就是送人東西;所謂贄幣,就是禮品。徐佑心中腹誹,這個馬道人貪得無厭,剛剛得了千文錢,竟還圖謀拜師的禮物。不過貪財就好,若真遇到無慾無求的聖人,徐佑的大計更不好實施。
“諾!弟子先行告退,五日後再來拜見度師!”
未曾授籙,還做不得度師,可徐佑叫的自然,馬一鳴應的坦蕩,由此可見,兩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大家心照不宣,都是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