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出來底細了嗎?”
清明照例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房間內,或者說他一直在時刻保護着徐佑的安全,從不曾遠離。徐佑伸個懶腰,靠坐在牀頭,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這兩位應該都是有故事的人。那女郎禮數周到,雖然刻意的掩飾,可多年的習慣依然可以看出是個極其講究生活細節的大家閨秀,碗筷洗的不染塵埃,簡陋的房舍打理的井井有條,進退舉止絕不是普通的農家女兒。至於沙三青,我覺得是假名字……”
“就跟郎君的林通一樣假麼?”
難得清明主動說句笑話,徐佑很捧場的哈哈大笑,道:“對,跟林通一樣假。此人會武,且修爲不低,聽其言談,不卑不亢,觀其精氣,內斂通神,要麼見過大世面,要麼曾是個大人物。”
“如此,”清明道:“要不要想辦法把他們逼走?”
“逼走他們?”徐佑搖搖頭,道:“正因爲有故事,所以才最安全。他們肯定不想被人認出來,那就會低調,不張揚,也不惹事,這樣的人做鄰居,再好不過!”
放下鄰居的八卦,徐佑問道:“你跟家裡人怎麼說的?”
“我跟何郎君說你今晚留宿縣衙,蕭純拉着不放,脫不開身。”
“既然授籙已定,此事再無後悔的餘地,明天跟馬一鳴出診回來,就可以跟其翼言明瞭。”
一夜無話,徐佑睡的極其安心,清明徹夜盤腿坐在旁邊地上,以他的境界,入定修行,其實比睡眠更加的舒服和自然。
天亮之後,徐佑先到靖廬和馬一鳴回合,然後一起上了牛車,緩慢的穿過數條街道,在一座新修葺的府邸前停下。
“這是楊幸楊使君的府上,他曾任上縣明府,前不久以中書侍郎的高位乞骸骨榮歸,卻不知怎的染了風寒,咳嗽不止,數月難愈,於是派人求到了觀裡,邀我來瞧一瞧。”
徐佑聽的真切,這個姓楊的畢生仕途止步於縣令,最後退休時加了箇中書侍郎的虛銜,可以說碌碌無爲,平庸之至。可在馬一鳴看來卻是難得的顯貴,病重時求上門來,足以彰顯他的道法高深,美名在外。
地位決定視野,視野決定高度,站在井下的人,永遠不知道井外的世界有多大,徐佑奉承道:“算他今世有福報,若不是度師來錢塘傳道,這病怕無人可醫。”
馬一鳴撫須微笑,下了牛車,自有等候着的奴僕引着兩人進去。在臥室裡見到楊幸,鬚髮皆白,臉色枯黃,氣虛乾咳,頗爲痛苦。
徐佑置好香爐,擺正壇案,燃上白茅香,馬一鳴身穿法服,手持符劍,腳下步罡七星,口中念道:“青陽虛映,耀日回靈。神虎辟邪,飛天流鈴。摧奸滅試,萬魔束形。九微回道,八威攝精。千真校錄,三元蕩清。左嘯中黃,右策六丁。七轉八合,周旋天經。聖化巍巍,大道興行。”
在房間內來回行走,然後收劍於懷,手捏法訣,於楊幸額頭、眼鼻、胸腹連點,又道:“按如詞言,誠情丹切。弟子楊幸以吉凶倚伏,寒暑推遷,否泰不常,災纏是懼,敢憑慈訓,爰備齋壇,願此香菸,騰空徑上,供養無上至真道寶,祛病消災,歸流其身,六氣安和,百關調順。”
言畢,站在壇案前,徐佑鋪好朱書黃紙,所謂一點靈光即是符,馬一鳴右手執筆,左手成紫薇飲,默誦揮毫立就,藉着白茅香點起火光,燒成灰燼後放入淨水鉢裡事先準備好的法水裡,命人伺候楊幸服下。
效果立竿見影,片刻之間,楊幸既不咳嗽,臉色也從蒼白轉爲紅潤,一旁候着的家眷自然感恩戴德,對馬一鳴極盡奉承之能事,並送上了三十石米、十匹絹和五千文錢。
從楊府出來,徐佑讚道:“度師的道法,果然神乎其技。”
馬一鳴笑道:“算不得多大的神通,以符祛病,主要有三局:一爲行咒,二爲行符,三爲行法。咒在口,法在心,而符在信。符者,信也。以我之神,合彼之神。以我之氣,合彼之氣。神氣無形,而形於符。信道誠者,自然符到而病除,若飲後無效,那是己心不誠,就算神君臨世,也難治了!”
徐佑心中冷笑,自古到今,所有教派皆以治病去疾來籠絡人心,其實真正起到作用的,還是靠着個人精良無比的醫術。而所謂符籙,只是附着在醫術上的包裝品,以此來達到神化個人,乃至神化教派的目的。
今日起作用的不是那道符,而是溶解在淨水鉢裡的藥,外加心理暗示,營造出馬一鳴的道法玄妙的假象。
但不管怎樣,世人就吃這一套,所以同樣的路數千年不絕,始終未曾絕跡。
信我者,則靈!
徐佑一直認爲,這句話其實才是詭辯論裡真正的巔峰。
回到靖廬,馬一鳴說有些乏累,自去休息,讓那個清秀小道士先教徐佑誦五千文籙。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徐佑知道這小道士名叫苦泉,是馬一鳴親傳弟子,也是徐佑之前唯一的一個。他年方十六,從六歲就跟着馬一鳴長大,不過去年才得傳五千文籙,成爲真正的道士。
“師兄!”
徐佑年長兩歲,卻還得老老實實的叫師兄。苦泉笑起來很像女子,清秀中透着羞澀,雖然少言寡語,但對徐佑很親切,印象應該不錯。
“嗯,你隨我來。”
三進的院子裡有靖室,道民懺悔贖罪的地方,苦泉將徐佑關進裡面,道:“你安坐誦經,一個時辰後我再來。”
徐佑既來之則安之,靖室裡別無他物,只有一塊破破爛爛的蒲團,應該是被人跪爛的。他不知道靖室有沒有暗洞可以觀察,所以做戲做全套,認認真真的跪在蒲團上,神態安詳又虔誠,默誦五千文籙。
道典可安神定心,徐佑初始還有點煩躁,慢慢的沉浸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一字字一句句在腦海裡清晰的浮現,似乎在某個玄之又玄的瞬間,觸摸到了道生萬物的無上至境。
吱呀!
靖室的門打開,徐佑猛然驚醒,回頭望去,苦泉臉上含笑,道:“師尊說你有道心,果不其然,這才幾日,就能入定還虛,遠勝我等!”
徐佑忙起身行稽首禮,道:“師兄謬讚,我初入道門,不通道法,就知道胡亂吟誦而已,哪裡談得上道心?”
苦泉走到他身側,柔聲道:“師尊不在,你不必這般小心翼翼。道門不講虛禮,率真自然,任性而爲,這才合着金丹大道的宗旨。”
“是,謹聽師兄教誨!”
苦泉笑了笑,盤腿坐了下來,示意徐佑也坐下,雙眸盯着他的臉,好一會才突然說道:“林師弟,我總感覺你像是另外一個人……”
徐佑沒有絲毫的慌亂,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師兄說的什麼,我不明白!”
“就是說……怎麼形容呢,你對師尊畢恭畢敬,絕無一絲可挑剔的地方,可我感覺其實你並沒有把師尊放在心裡,反倒像是高高在上的貴人,俯視甚至鄙夷的看着這錢塘觀裡的一切……”
徐佑恍然大悟,慚愧的低下頭,道:“師兄慧眼,我原來讀書識字,常以治國平天下爲己任,別說一縣明府,就是一郡使君,也全都不曾放在眼裡。天大地大,以孔聖第一,孟聖第二,而我位列第三。後來因家世卑賤斷了仕途,又不通庶務,難被徵辟,這才知道天下之能人輩出,我這點微末本領,哪裡排得上名位?志大才疏,正是爲我輩而設。”
他越說越是羞慚,幾乎無以自處,道:“可儘管如此,長年的陋習仍如跗骨之蛆,時不時的玷污我的內心,且形之於外,惡臭難聞。師兄,今後仰仗你多加鞭策,爭取早日讓我拋開這些俗念,孕育真正的道心。”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且剖析自我異常深刻,可以說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苦泉大爲震動,正要說話撫慰,外面響起馬一鳴的聲音:“好,歷來識人易,識己難,你有此見識,何愁道心不成?”
“師尊!”
“度師!”
馬一鳴大笑着扶起徐佑,道:“通兒快快起來,過兩日我要回林屋山面見祭酒,彙報這數月在錢塘傳道的具體詳情。本想着你剛入道不久,須多歷練些時日,然後再帶你去拜謁祭酒,順便看看左神幽虛洞天的清幽壯麗。現在看來,你向道之心堅不可破,去林屋山長長見識,也好讓你對道門的神通廣大有個切身的體悟。”
徐佑混入錢塘靖廬,終究是爲了有朝一日登上林屋山,得到揚州治新任祭酒的賞識,纔好繼續推進他的計劃。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多謝度師賞識……只是,”徐佑看了眼苦泉,道:“我剛入道,不知禮儀,貿然前去,若惹出事端,恐連累了度師……還是讓苦泉師兄去吧!”
苦泉笑道:“我亦是從林屋山下來的,對山中一草一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你不必好心推讓,聽師尊的便是。”
徐佑心中一動,他對馬一鳴知之甚少,原來竟是從林屋山下派而來錢塘,此人雖是十籙將,可說不定在揚州治還有些靠山,倒是意外之喜。
“那,謹遵度師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