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玉山,稍作休息,履霜來說一事,佃戶裡有個叫計青禾的騷擾別人家的妻子,被當場抓住暴打昏迷,受傷頗重,左手和右腿骨折,眼角口鼻都淤腫滲血,問該如何處置。
徐佑皺眉道:“這還用問?當衆常鞭十下,送到縣衙交給杜三省,依律法辦。”
履霜猶豫了下,低聲道:“計青禾醒來後一直喊着冤枉,還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我恐怕其中另有內情……”
“嗯?”
徐佑剛換了衣服,淨了手,正欲提筆練字,他冒充林通所用的那種書法還不純熟,偶爾會連帶出王書的筆韻,頭也不擡,道:“其翼呢?讓他去處理。”
“其翼郎君午後和風虎郎君飲了酒,這會剛沉沉睡去。小郎你也知道,其翼郎君睡覺的時候,我們從不敢打擾的。”
“好吧!”
何濡起牀氣很嚴重,等閒沒人敢招惹。徐佑只好打消練字的念頭,無奈道:“清明,不累的話,和我一道去看看被騷擾的那戶人家?”
清明出現在門口,道:“諾!”
天色已晚,履霜提着氣死風燈走在前面,來到佃戶們居住的地方,這裡依山就勢,連着幾十個院子,房間衆多,是以前郭氏的下人們的居所。
周彭正在慌忙跪下,徐佑伸手扶起,道:“說過多少次了,我府內不必下跪,快起來。”
周彭五十出頭,身子骨卻極硬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說話聲如洪鐘,中氣十足,道:“郞主,都是小老兒無能,讓他們鬧出這樣的醜事,我甘願受責罰……”
“你身爲佃戶的行首,卻治下不嚴,自然要受責罰。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將事情經過仔細給我說一遍。”
“焦七,富氏,你們出來,那計青禾怎麼胡來的,一五一十的向郞主稟告。”
焦七和富氏從人羣中走了出來,焦七樣貌樸實,就是地道的莊稼漢子,撲通跪地,道:“郎主,那計青禾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老家的時候就經常來騷擾我們。今天要不是我半路上肚子疼,回來歇息,他……他幾乎就要得逞了……”
焦七聲淚俱下,指控計青禾豬狗不如,圍觀的佃戶裡不少人都義憤填膺,求徐佑主持公道,嚴懲計青禾,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架勢。
徐佑等他們發泄完,不動聲色的道:“富氏,焦七說的可是實情?”
富氏皮膚白皙,長的清秀,有着江南女子的韻味,伏地不敢擡頭,也不回答徐佑的問題。焦七急了,推了推她的肩頭,道:“郞主問你呢,趕緊回話。反正鬧到今日,咱們也顧不得臉皮了,計青禾到底怎麼欺辱你的,一定要說實話,知道嗎?欺瞞郞主,那可是死罪!”
富氏身子伏的更低,身子微微的顫抖,好一會才道:“是……那,那計青禾突然摸上門來,說,說四下無人,要我順從他,否則就……就殺了我……”
“殺了他!”
“對,殺了這潑皮無賴!”
“人都有妻女,留着這樣的狗東西,早晚是個禍害。”
“郞主,一定要嚴懲計青禾!”
人人喊打,羣情滔滔,徐佑點點頭,道:“事情的經過我都瞭解了,你們先各自回去,明日自會給你們個交代。”
等衆人依次散去,徐佑突然指着一個人的背影,道:“周彭,那人是誰?”
“他叫王象,跟焦七等人是同鄉!”
“去,悄悄的帶他來見我。”
周彭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問,道:“好,我等會就去找他!”
月亮爬上了夜空,將明玉山妝點的清幽雅緻,徐佑讓履霜熄了燈籠,和清明並肩而行,道:“你覺得如何?”
“焦七撒謊,富氏似有難言之隱。”清明道:“要查明真相,都着落在那個叫王象的人身上。方纔大家要殺了計青禾,只有他臉上露出不忍之意,卻又敢怒不敢言。郎君慧眼如炬,此案並不難破。”
履霜聽的咋舌,道:“我剛纔還被焦七的眼淚打動了呢……可看他的樣子,不像有心計的……”
徐佑笑了笑,沒有接話,道:“計青禾關在哪裡?”
“泉井!”
郭氏的泉井已經荒廢許久了,徐佑得到明玉山後,泉井和船閣都交給了冬至重建,這幾個月應該恢復了些昔日的規模。
沿着青石臺階緩緩步入泉井,雖然那些令人發骨悚然的刑具都已撤去,可地面和石縫裡浸染的褐色血跡說明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恐怖畫面。計青禾躺在冰冷的石牀上,手腳處保存着用來拴系鐵鏈的青銅釦,李木帶着四個人看守着他,見到徐佑進來,忙起身施禮。
“你就是計青禾?”
“是……是,小人拜見郞主,我……我是冤枉的……請郞主明鑑!”
“哦,你讀過書?”
徐佑聽他談吐,應該是讀過書的人,奇道:“我記得之前曾派人詢問過,凡是讀書識字的皆調用到了別處,你怎麼還在做佃戶種地?”
履霜負責的篩選,俏臉微紅,道:“此人隱瞞了他讀過書,是婢子辦事不利!”
徐佑揮揮手,道:“錯不在你,他要真裝的不識字,誰也察覺不了。這次之所以故意表露身份,是想借此引起我的重視,不至於連他的解釋都不聽,就隨便取了他的性命!”
計青禾竟然笑了起來,道:“我就知道,郞主是世間絕頂的人物,絕無可能受他們的矇蔽。既然親自來見我,肯定已經問過焦七和……和富氏,察覺到小人有冤情,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在石室裡迴盪,計青禾幾乎緩不過氣,清明上前輕輕一掌拂過他的後心,噗的吐出口積壓的淤血,胸膛頓時通暢起來。
徐佑淡淡的道:“哦,你自以爲看得透我?”
計青禾的笑容漸漸消失,硬是掙扎着爬了起來,翻身滾下石牀,匍匐地上,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恨那焦七,逼迫富婧設局害我,請郎君主持公道。”
“你說吧,我聽着,誰是誰非,我自有公論!”
計青禾原是會稽郡人,其父在村子裡教私塾,自幼讀書識字,後來其父母早死,家道中落,變得困苦不堪。富氏名爲富婧,其父和計父原是至交,兩家約了姻親之好,後來富父也早早過世,富母便廢了前約,將富氏嫁給了焦七。只因焦七兄弟衆多,她孤兒寡母在村子裡也好有幫襯,且焦七踏實苦幹,跟着他餓不着肚子。不像計青禾,百無一用是書生,身子骨弱,連地都種不了,早晚要餓死的。
無奈計青禾和富婧已有情愫,雖違不了母命嫁給了焦七,可私下裡仍舊有來往。計青禾道:“我對天起誓,和富婧之間並無苟且之事,乾乾淨淨,清清白白。我喜歡她,願意爲了她赴湯蹈火,只要守在她的身邊就心滿意足,如何肯讓她污了清白,受人唾棄?”
徐佑道:“既然清清白白,今日怎麼被焦七堵在了房內?”
“這是焦七的詭計!”
計青禾又咳嗽了幾聲,道:“我和富婧一個月只見一次,互相傾訴相思之苦,這個月的月初已經見過了,今日卻突然讓我趁焦七離開的時候來見她,說有要事商議。我依約前來,富婧……她,她竟解了衣裙,髮絲垂亂,斜躺在牀上,雙目流淚說對不起我……”
“接着焦七就破門而入,正好抓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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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徐佑沉吟片刻,道:“李木,找大夫給他瞧瞧傷,別落下殘疾。再讓廚下做點熱湯送過來,好生照料。”
計青禾露出狂喜的神色,道:“郞主信我的話?”
徐佑起身往外走去,道:“我只信真相!”
在房內見到王象,他縮手縮腳,頗爲驚懼。徐佑沒有繞圈子,直接問道:“焦七和你交好?”
王象嚇的一哆嗦,道:“是,小人和焦七原是鄰居,常一起飲酒。”
“哦,想必酒後醉話你也聽了不少,可曾聽他說過計青禾和富氏私通?”
“啊?私……私通?”王象毫無城府,演技更加不行,被徐佑突然發問搞的方寸大亂,強辯解道:“不是說計青禾闖入房內,強行欺辱富氏嗎,兩人,兩人怎麼成私通的了?”
徐佑微笑道:“王象,你來明玉山,感覺如何?”
王象感激的道:“小人流落錢塘,沒地方吃住,差點凍死餓死,全仰仗郞主善心,容留我等做了佃戶,這份恩德,小人願做牛做馬以報。”
“做牛做馬就不必了,我只願你實話實話。”徐佑目光如刀,鋒利刺骨,道:“焦七做的事,自有他承擔後果,你沒必要把自己也搭進去。相信我,世間沒有揭不開的真相!”
王象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滴,手腳顫抖的厲害,咚,膝蓋着地,道:“我說,我說……焦七前幾日醉酒,說要殺了計青禾。我問他爲什麼殺人,他說計青禾和富氏私通,已經有一年多了,他忍不下這口氣……我就知道這些,郞主饒命,郞主饒命!”
送走王象,整件事已經基本明瞭了,只是還不知道富婧爲何甘願配合焦七陷害計青禾。徐佑以手撫額,去除終日的疲憊,道:“履霜,帶富婧!”
看着跪在地上的婦人,徐佑道:“你和計青禾兩情相悅,本是好事,可既然今生緣盡,嫁爲他人婦,就要恪守爲人婦的本份。若實在不喜焦七,尋三司父老作證,和離即可,爲什麼要背夫偷人,惹來今日的禍端?”
富婧伏於地,沒有做聲。
“計青禾愛慕你到了極致,甚至可以性命都不要。可你今日所作所爲,卻傷透了他的心,知道剛纔他給我說什麼嗎,要生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才解心頭之恨。”
計青禾是癡情人,被富婧出賣,卻並沒有絲毫怪她的意思,徐佑這般說,是爲了讓她心生愧疚。果不其然,富婧終於崩潰,嚎啕大哭,道:“焦七拿腹中的孩子要挾我,說我要是不聽他的,就取了孩子的性命……郞主,我不是人,我騙了青禾,也害了他……”
徐佑微微嘆了口氣,有句話不得不問,道:“這孩子,是誰的?”
富婧道:“是焦七的……我和青禾發乎情止乎禮,絕無半分逾矩之處。”
有了王象和富婧的口供,再審問焦七就容易多了。他起先還嘴硬,押到泉井裡不用上刑,立刻嚇得尿了褲子,一五一十的供述了毆打富婧,並拿孩子逼迫她陷害計青禾的事實。
“你知道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你的嗎?”
焦七先是愕然,繼而恨恨的道:“不可能,那賤人和計青禾經常見面,定是他們兩人的野種……”
徐佑搖搖頭,道:“是你的孩子!”
這種事焦七自然不會信,否則的話,虎毒不食子,也未必肯拿孩子來脅迫富婧。真相雖然查明,可怎麼處置卻很棘手。焦七固然有罪,卻不是罪不可恕,畢竟富婧和計青禾私下約會是真,哪個男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發狂;計青禾看似冤枉,也受了傷,可也脫不開罪罰。身爲男兒,富婧嫁人前他沒有勇氣和能力娶她,卻在嫁人後藕斷絲連,說的嚴重點,稱得上勾引有夫之婦,依律要被重重懲處。
至於富婧,若和計青禾生死不渝,哪怕反抗母命也要拒絕嫁給焦七,豈能嫁人之後再和情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瓜田李下,口說清白,誰又能信?以至於焦七怒而生怨,怨起殺心,她爲了保護腹中子,再受迫設局害計青禾,更是錯上加錯。
三人皆有罪,卻也都有可憐的地方,尤其富婧還有身孕,徐佑難以決斷,正好何濡睡醒,推門進來,笑道:“聽說七郎破了樁奇案?”
徐佑嗤之以鼻,道:“這算什麼奇案?不過三個爲情所困的可憐人罷了,對了,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簡單,富氏有身孕,責令和焦七同歸會稽,安心養胎,今後不得再和計青禾有任何往來。焦七設計害人,鞭打二十,責令好生照料富氏,不得再生禍端,否則將交代會稽官府予以嚴懲。他小人心性,受此威嚇,定不敢薄待富氏。”
“計青禾呢?”
“計青禾雖也有過,但身受重傷,可抵過責罰,暫留明玉山聽用。”
“這……”徐佑躊躇道:“富氏徹底丟了顏面,明玉山待不了,回會稽也好。她懷有焦七的孩子,焦七照顧她是情理之中。只是計青禾……不逐出去?”
何濡笑道:“計青禾這個人,挺有意思。我剛纔去見過他了,此人小節有虧,但也算是癡情,七郎給他個機會吧。”
見何濡堅持,徐佑不再多說什麼,道:“那就按你說的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