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力收縮,放棄無謂地點的爭奪,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傷亡,並組織有生力量進行固守。徐佑向顧長雍獻策時提過,要都督府不可盲目出兵,就是因爲天色將暗,若貿然連夜來援,敵暗我明,容易中伏而遭受大敗。
現在陸張已成泡影,都督府的兩千精兵是眼下最後的希望,只要堅持到明天天亮,兵鋒抵達北顧裡,激鬥一夜的六天絕不會戀戰不去,畢竟他們的目的是爲了打擊門閥,而不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北苑火勢漸消,主攻北苑的敵人憋屈了半夜找不到突破口,無奈轉向西院,和西院合兵一處。而西院的戰事也趨向平穩,兵力雄厚的六天部衆被顧林且戰且退,引到竹林後放了把大火,燒死了數十人,餘者也被隔在了竹林外,暫時沒辦法進攻。東門殺進來的賊子戰鬥力最強,並且造成了目前爲止最爲嚴重的破壞,他們逢人就殺,不管男女老幼,無一活口,顧鳴率領的三百人只勉強抵擋了半個時辰就全部戰死,顧鳴也身中十餘刀而亡,短短半夜,死傷已過千數。
接報之後,徐佑命顧尚帶五百部曲接應,把僥倖活命的賓客送進主院,然後緊閉院門,用木樁頂死,再用沙袋封堵。這院門十分厚重,門上鉚了四十九顆凸起的銅釘,塗抹泥巴之後,不懼火燒,堅固無比。
除此之外,又沿着院牆堆土成梯,外加各種傢俱木椅爲支撐,派重兵登上牆頭防守。此次收攏回來的能戰之士足有一千五百人,包括顧氏和其他賓客自帶的部曲,雖然這些人戰鬥力低下,和六天在黑夜裡打對攻不佔上風,還有被各個擊破、一口吞掉的風險,可用來龜縮防守卻綽綽有餘——就是一千五百頭豬,想要殺完也不是一晚上可以做到的事!
收攏兵力的時候發生了點小插曲,任昉此次帶來吳縣的部曲有五十多人,在外面防禦作戰,死了七個,剩餘的全部安全撤了回來,卻得知小郞主被徐佑砍了腦袋,死狀慘不忍睹,立刻抽刀相向,欲殺徐佑而後快。
雖然被顧尚帶着部曲堅決果斷的解除了武裝,可這幫人仍舊是不穩定因素,徐佑沒有再次大開殺戒,而是當着所有人說了一段話:“我殺任兄,乃爲公而非私,若能安然度過此劫,日後將親赴東海負荊請罪。可今夜此時,我既奉顧公之命領軍作戰,殺伐在手,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令行禁止!爾等身爲任氏部曲,忠心可嘉,我可寬宥你們一次。若再有犯我軍法者,不管是誰,任昉的腦袋,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鑑!聽明白沒有?”
“諾!”
衆人心悅誠服,對徐佑再無輕視之意。軍心可用,徐佑趁熱打鐵,道:“來人,立金櫃!”
幾十個櫃子圍成小山,裡面是數不盡的銅錢,反正慷他人之慨,花顧氏的錢,徐佑不心疼,道:“敢握刀者,賞千錢,登牆者,賞萬錢,傷一敵,賞十萬錢,殺一敵,賞五十萬錢,若取一敵人首級,賞百萬錢!生俘或斃敵將軍夫人以上首領者,賞千萬錢!”
“諾!”
“諾!”
“諾!”
刀槍高舉,殺聲直入雲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是千年不二之真理。院外傳來噼裡啪啦的轟隆聲,六天賊衆開始嘗試性的發起進攻。
裴家圩。
戰鬥進入了最後的尾聲,還有三五殘敵在困獸猶鬥,很快就被刀槍砍死或刺傷。然後五人一隊,重新梳攏戰場,發現那重傷未死的,直接砍了腦袋充作軍功,而輕傷的賊子也多在被俘前服毒,僅抓到二十多個活口。
金、木、水、土四傷官皆戰死,經過俘虜指認,屍體被挑出來單獨擺放。火官剛勇無匹,雖身中五箭,刀傷多處,硬是破開了重圍,跳入裴家圩不見影蹤。十來條飛舸在湖面上游弋尋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或許趁夜色逃了出去。
不過跑了一個火官無傷大雅,此次誘敵,六天的五百精兵幾乎全軍覆沒,更可喜者,地位尚在十將軍、十夫人之上的五傷官足足死了四人,這可是大戰功,朝廷定有厚賜!
一隊人從巷子裡走了出來,當先一位身材修長,氣度不凡,鳳翅兜鍪深隱其面容,魚鱗細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輝,二十名精悍部曲簇擁左右,威嚴之姿,使人心顫。他踏着滿地的屍體,腳步落在血水裡,濺出冷酷又優雅的弧線,慢慢走到堤壩上,擡頭望着昏黃的月光,不知道想些什麼。
“恭喜郎君,賀喜郎君!”楊謨身爲張氏的一等軍侯,向來不大看得起眼前這人,可經過此戰,佩服的五體投地,誠心讚道:“今夜之後,江東無人不知郎君大名,那什麼幽夜逸光,什麼八音鳳奏,遇到郎君,還不是甘拜下風?”
“虛名何足道!”
這人名爲張槐,字景逸,是張氏暗中培養的戰陣之才,從未對外顯露。今夜局勢危機,拿出來小試牛刀,便輕易識破六天詭計,然後誘敵設伏,聚而殲之,行軍佈陣有章有法,取得大勝的戰果,委實不能小覷。
俗話說缺什麼想什麼,跟朱氏現任宗主朱仁一門心思想要從武轉文不同,張氏這些年卻在悄然佈局把家族的重心從文轉武。究其原因,無非是對局勢的判斷不同,朱仁認爲楚國皇帝安子道對大姓門閥深懷戒心,尤其排得上號的武力強宗,無不是眼中釘肉中刺,早晚會有清算的那天,義興徐氏的覆滅就是敲響的警鐘,從武轉文,可以避免成爲犧牲品,也可以讓朱氏更好的生存綿延。但張氏認爲天下承平日久,而北魏虎視眈眈,將來必有造成南北動盪的滅國之戰,文以旺族,卻難以安邦,張氏若想維持百年榮耀,族內必須有精通軍陣的善戰之才,如此遇到狂瀾既倒的危急關頭,還有放手一搏之力。
張槐,就是張氏千挑萬選出來的領軍人物,他和張榆張桐等人同輩,但不是嫡出,也不是直系,平時並不受人看重,文采詩名在家族裡估計能排到百名開外,若非有人慧眼識才,執意提拔,又授以兵法,嚴加訓練,幾乎要泯然衆人。
“吩咐下去,人不卸甲,槍盾居前,刀弓於後,馳援北顧裡!”
“郎君,要不要讓大家歇息會?畢竟剛打了場惡仗,人困馬乏……”
“歇不得!一鼓作氣再而衰,挾大勝之威,如千尺飛瀑泄地,無堅不摧,再勝不難!”張槐的聲音柔和平靜,渾不似這個年紀該有的穩健。他轉過身子,走前幾步,爲站在最前列的幾名部曲整了整袍襟,然後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逡巡而過,輕聲道:“出發吧,打完這仗,家族必有重賞。還有……記得,都活着回來!”
北顧裡主宅的攻防戰正在進行,六天先放火燒門,因門釘和泥巴的緣故,沒有得逞。又從牆外拋進來大量點燃的枯草樹枝,火勢升騰而起,煙霧薰的眼角流淚,徐佑早有安排,院子裡七八口大缸儲滿了清水,並組織大批腿腳麻利卻不能拿刀參戰的年輕男女負責運水滅火,這裡面有奴婢,也有士族,可生死關頭,身份貴賤不再那麼重要,也不再那麼的不可逾越,任昉的人頭還放在大堂門口的案几上,誰敢違逆徐佑的將令?
見火攻不能奏效,六天砍了外面的樹造了簡易木梯,以十人爲隊,多處攀牆強攻,廝殺聲從此刻起再也沒有停歇過。六天勝在悍不畏死,顧氏勝在人多勢衆,每一個登上牆頭的六天賊子,都需要付出三五條人命才能把其斬殺或驅趕下去,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但時間畢竟站在顧氏這邊,只要這樣拖下去,首先受不了的必定是六天。
“報!西牆失守!”
西牆失守是六天運用戰術的局部勝利,他們先是通過多次反覆的試探,找到了主宅防守的薄弱點,然後故意加大兵力在其他方向猛攻,而放鬆了對西牆的進攻力度。等到西牆的人趕往周邊支援的時候,突然遣一猛將一馬當先,順勢衝上了牆頭,並牢牢站住腳跟,只待後續兵力跟上,就可突破而入,徹底改變戰局。
“嗯?”
徐佑的注意力轉向西面,只見一人*着上半身,手拿四尺銅鐗,精壯的肌肉在火光照射下充滿了生命力,七八道翻起的刀口流着鮮血,顯得猙獰無比,可還是像顆釘子般死死的釘在牆頭,一鐗橫掃,防守的部曲紛紛跌落下來,竟無人是一合之敵。
一人,兩人,三人……五人……頃刻之間,已有十數人爬了上來,那使銅鐗的仰天大笑,縱身一躍,躍進院內,道:“你們這些腌臢貨,耶耶要吃你們的心,喝你們的血!”
兩名軍侯一使刀一使槍,怒喝聲中,前後攻至,上取心口,下取膝蓋,出招犀利迅疾,也都是九品的修爲。
“來得好!”
那人根本不搭理招數變化,銅鐗高舉下砸。砰,砰,火光四濺,兩軍侯連聲悶哼,刀斷槍折,赫然變色,膽戰心驚之餘,剛要後退,銅鐗再次襲來,一頭顱粉碎,一胸腹凹陷,頓時身死。
“清明!”
站在徐佑身後的清明攸忽不見,下一瞬出現在對方的身後。那人臉色一凝,氣沉如山,雙足踏地,銅鐗往後刺出,竟把威猛的鐗法融合了劍法的詭異,端的厲害。
一鐗刺空。
那人再感覺不到清明的存在,愕然回頭,卻見清明如羽毛般輕飄飄的單足點在銅鐗的方頭上,負手於後,恍若仙人。
“小宗師……”
腦海裡剛剛浮現出這個念頭,還來不及選擇恐懼還是奮戰,額頭一痛,強大無匹的真氣透過靈臺,毀了他的奇經八脈,連丹田也滌盪一空,軟綿綿的癱倒於地,手腳一動不動,眼睛圓睜,裡面全是不甘和懊惱,恨自己爲什麼不早點咬碎口中的毒藥,這會想死也死不了了。
“抓起來!”
幾個部曲衝過來,用麻繩把他緊緊縛住。徐佑又命顧尚帶着預備隊衝上去,把缺口重新堵住,清明回到身旁,遞過來一個棨牌,上面刻着酆都山和六將軍的字樣,跟之前拿到的那些並無二致。
鏖戰繼續!
月色當空,秋涼似水,草叢裡的蟲似乎被滿院的血腥味刺激到了,急促的鳴叫聲甚至蓋過了兩軍對壘的喊殺,讓人心煩意亂,幾欲撕開胸膛,喘出一口濁氣。
狹路相逢勇者勝,在這個小小的微型戰場裡,受地形制約和人數限制,什麼妙計,什麼陣法,都是鏡中花水中月,對勝利毫無用處,每一次刀劍交擊,每一次攻防進退,都是實力和意志的比拼,活着,或死去,僅有的兩個選擇,誰堅持到最後,勝利就屬於誰,沒有投機取巧,沒有天意僥倖,鮮血澆灌利刃,才能劈開求生之路。
寅時末,六天的攻勢突然前所未有的加大,不計傷亡的拼命進攻,負責防守的部曲已經死了三輪,徐佑手裡的預備隊僅剩不到五百人,整條防線搖搖欲墜,很可能下一息就會全線崩潰。顧林渾身是血,跪在徐佑跟前,焦急的道:“郎君,怎麼辦?賊衆瘋了,兄弟們快頂不住了……”
“不要自亂陣腳!”徐佑眼神堅毅,神色如常,頗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自若,道:“天光將亮,或許是賊子最後一搏,守過這次攻勢,應該就安全了!”
“可是怎麼守?真的守不住了……會不會是武陵溪南岸設伏的那羣六天賊衆過來支援了?陸張的援兵已經……已經死傷殆盡?”
“陸張的援兵有則固然好,無,也無關大局!”徐佑毅然道:“我還有五百人,給你四百人,哪裡出現險情就去支援哪裡。不要怕,粗略估算,六天也死了有三百人了,他們堅持不了太久。”
顧林狠狠的抹了把臉,道:“好,聽郎君的,拼了,大不了一死!”
徐佑張開雙臂,和顧林輕輕一抱,道:“相信我,我們都會死,但絕不會死在今夜!”
顧林帶着四百生力軍衝上牆頭,幾乎一個照面就死了五十多人,剩下的苦苦支撐,用刀砍,用牙咬,用身體抱着敵人滾下牆頭,所有人都殺紅了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狹路相逢勇者勝!
趁所有人不注意,徐佑低聲叫來清明,吩咐了幾句,清明換上死在院子裡的六天鬼卒的衣服,悄然消失在牆外的夜色裡。
對他而言,黎明前的黑暗,就是最犀利的武器!
“啊……是誰?”
“五將軍?五將軍死了……”
“八夫人遇刺!”
“三將軍,三將軍人呢?”
無聲無息之中,六天接連死了三個領軍者,立刻引起強烈的反彈,剩餘的幾個將軍夫人全部被心腹屬下嚴密的保護起來,指揮的節奏立刻亂了,鬼卒們瘋狂進攻的態勢也隨之一緩。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敵人戰意已盡,鬥志全消,正是反擊的最佳時刻,徐佑敏銳的察覺到這種微妙的變化,抽出長刀,刀鋒所向,直指正門,厲聲道:“辱我門楣,殺我妻子,皆這羣無君無父之畜狗!還活着的人,聽我將令,衝出去,殺光白賊!”
“殺光白賊!”
“殺光白賊!”
吱呀呀,院門洞開,尚能站立的五百三十六人,此時此刻,人人願爲徐佑效死。擎刀在手,隨侍身側,無不奮勇當先,如同離弦之箭,破開那無形中的屏障,狠狠的刺入了六天賊衆的胸膛。
“撤!”
形勢逆轉,求勝無望,六天終於下了撤退的命令,可正在此時,從身後的外院扔進來無數人頭,張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高聲喝道:“五傷官已盡伏誅,凡跪降者,可免一死!”
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