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已經完全喪失戰鬥力的六天殘部眼看出路被堵,心知必死,反而又有了拼命的跡象。爲防敵人困獸猶鬥,造成的傷亡太大,張槐在略作阻攔之後,故意命人放開一道口子。圍三闕一,從來都是瓦解敵人意志的不二法門。如開閘放水,六天鬼卒們慌不擇及,紛紛逃竄而出,張槐和徐佑合兵並進,銜尾追殺,趕在抵達城門之前,以近乎零傷亡的代價盡殲敵軍。
但凡兩軍對壘,七成的戰果都發生在一方潰逃、一方追殺的過程中。徐佑和張槐雖然初次合作,也沒有事先溝通,可彷彿心有靈犀,指揮配合絕妙,取得這樣的戰果,自然不在話下。
戰後打掃戰場,六天在主宅扔下了六百多具屍體,加上裴家圩將近五百個人頭,共死傷一千多名精銳,其中四個傷官陣亡,四個將軍、六個夫人戰死,還有一個將軍被生俘,算是白賊之亂後遭遇的最大慘敗。
至於顧氏,死傷大約兩千多人,包括顧氏族人、前來賀禮的士族子弟及衆多奴僕婢女。而陸張來支援的部曲也死了一千多人,不過這裡面大半數都是陸氏的人,張氏傷亡甚小。
陸張日後的分裂,此次作戰是起因之一!
“張郎君,萬幸你及時趕到,這才力挽狂瀾,救了北顧裡數千人命。要不然我身死事小,卻有負顧公重託,那真是百死莫贖!”
兩廂見禮之後,徐佑對張槐刮目相看,此子通曉戎機,非等閒之輩,尤其張氏暗藏實力,門下部曲和六天精兵對戰絲毫不落下風,門閥世族屹立百年,自有其道理在。
張槐取下兜鍪,看上去溫文爾雅,笑起來時還略帶靦腆,眼睛明亮而幽深,道:“微之以千五弱旅對抗六天虎狼之師,堅守一夜,指揮有度,遠非在下所及。況且當時六天已成敗局,我們趕到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什麼。”
不驕不躁,勝不居功,張氏何時出了個這樣的人物?回頭要讓冬至好好查查。嗯,或許朱智那老狐狸知道此人的底細,回錢塘後倒是可以去信詢問一二。
緊接着部曲來報,都督府宣威將軍李二牛帶兵抵達城下,已驗明身份無誤,是否打開城門?徐佑請示顧長雍後,由顧尚去迎李二牛入城。李二牛粗中有細,知道城內剛經戰亂,風聲鶴唳,僅帶五十名貼身部曲前往北顧裡,見到顧長雍後直接跪地請罪,道:“末將救援來遲,請顧公責罰!”
當年在錢塘城下,李二牛以殺敵、先登和擒賊首等軍功從小小的伍長升做了幢主,後又身先士卒,屢立戰功,成了正六品的宣威將軍,雖是雜號,卻也完成了鯉魚躍龍門的艱難跨越。白賊平定之後,奉命駐紮吳縣城外,那個曾經只爲了養活老母親的寒家子,一身所繫,已經是揚州半壁的安危了。
“李宣威言重了,快快請起!”
李二牛起身入座,慨然道:“昨夜城內打的熱鬧,我多次想要帶兵來和六天餘孽過過招,可心裡頭又記掛着顧公派人傳來的警訊,那可是輾轉什麼來着?哎,說不清楚,反正是難爲死俺老牛了。”
顧長雍知道李二牛出身寒微,不識字不讀書,說話粗鄙些,倒也不讓人厭煩,道:“李宣威嚴守營防,治軍有度,不給賊子可趁之機,已是大功一件。日後上奏朝廷,定要爲宣威好好誇耀一番。”
“不敢,不敢,俺有個屁的功勞……”話雖如此,李二牛笑的臉上的肉都在發顫,眼睛四周看了看,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坐在他對面,笑道:“不才徐佑,多謝宣威將軍施以援手。”
李二牛騰的起身,走到徐佑跟前,俯首下拜,激動的吐沫星子四濺,道:“徐郎君這話可臊死俺老牛了!說起來郎君還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蕭將軍圍了錢塘城,要不是郎君獻雷霆砲,轟開了他奶奶的城牆,我這條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那裡,哪還有這勞什子的宣威將軍?”
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徐佑頓時和李二牛熱絡起來。錢塘落入敵手,是徐佑離開義興後最接近死亡的一段經歷,而李二牛也是靠着在錢塘大戰的生死掙扎裡改變了人生,如同並肩作戰的戰友,雖是初始,卻倍感親近。
冬至參與了對六天俘虜的突審,她的主要目標是那個被清明變成廢人的六將軍。經過一天的心志和毅力的比拼,外加殘忍到極致的刑罰,六將軍基本喪失了堅持下去的勇氣,將他知道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的招了出來。
此次行動由明武天宮策劃並實施,光準備時間就長達一年有餘,目的就是爲了從根本上打擊揚州門閥,以報復這三年來朝廷和司隸府、天師道對六天不間斷的追捕和虐殺。而爲了求得必勝,明武天宮直接出動了七個將軍八個夫人,還有五傷官以及百精和一千五百人的鬼卒。被方斯年三箭射死的蕭靈,就是明武天宮的大將軍,真名爲靈霄,正好是顛倒後的諧音,深諳兵法,修爲甚高,才幹和智計,無不是一時之選,深受天主蘭六象的信任和看重,也是此次滅顧行動的最高指揮,只可惜出身未捷身先死,被困在大堂之中,死在了雷公弩的霸道威力之下。
除過圍攻北顧裡和在武陵溪設伏的人馬之外,還有兩個將軍兩個夫人帶領的百精埋伏在從軍營到城池的必經之路的險要地段,只等都督府的兵來援時一舉擊潰。
百精,是六天兵種序列裡遠勝鬼卒的精銳部曲,略等同於後世的特種作戰部隊。雖只有區區一百人,可若是在夜裡發動突襲,佔據了天時地利,佐以各種歹毒的陷阱,擊潰都督府的兩千府州兵並不是天方夜譚。
所幸李二牛牢記顧長雍的口訊,強忍一夜沒有出兵,等到天亮後,百精接到城內失敗的消息,只好黯然退走。
它再怎麼狂妄,也不敢在白天和佔據人數絕對優勢的府州兵野戰!
“三天主,蘭六象……頭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風,足像地,尾像緯,六象乃鳳凰之象,真是好名字!”徐佑嘆道:“六天目前露面的三位天主,都明玉氣魄宏大,擅佈局,欲以揚州而得天下;年歸海陰險狡詐,擅刺殺,欲殺寧長意而震懾天師道;蘭玉京神鬼莫測,尤擅出其不意,觀其行事周密處,尚在都明玉和年歸海之上。小中見大,可想而知,那司宛天宮的五天主,照罪天宮的四天主,還有統御六天的絕陰天宮的大天主,都是何等驚才絕豔之輩?六天網羅天下英才爲己用,實在是朝廷心腹大患……”
冬至笑道:“雖然六將軍透露的不多,但至少知道了蘭六象大概的習性和活動範圍,按圖索驥,早晚有揪出來的那一天。”
“這些事交給司隸府頭疼吧,你且留下來,等王復從震澤湖回來後和他碰個面。”
“小郎要走嗎?”
徐佑苦笑道:“再不走,就要被顧長雍留下來當新婿了……”
方斯年秀眸流出好奇的神色,道:“小郎看上顧家的哪個女郎了?我怎麼沒發現有姿色出衆的人呢?”
顧氏的基因應該說是吳郡四姓裡最好的,只看顧允的相貌就知道族內的女郎姿色如何,偏偏方斯年的審美觀相當奇葩,皮膚不黑的,身子不健碩的,說話不爽利大方的,那都不叫美。
紇奚醜奴馬上點頭,對方斯年的話表示強烈贊同,道:“太醜了,太醜了,比醜奴還醜!連個湛藍的眸子都沒有,她們誰也配不上小郎!”
徐佑抱着醜奴,颳了下她的鼻子,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天下女子誰能跟我家醜奴比美貌?對不對?退而求其次,黑色的眸子也將就吧!”
醜奴嘻嘻笑道:“對的,對的!江南江北,醜奴最美!”
方斯年和冬至同時做嘔吐狀,醜奴忙道:“江南江北,明玉山的女郎們最美!”
不理女娘們的笑鬧,徐佑透過窗楹,望着夕陽西下的遠山,憂心忡忡的道:“震澤湖那邊應該是個陷阱,羅殺天宮怕是早布好了局等着王復和袁青杞……這應該是風門的手段,也只有風門纔有可能瞞過臥虎司的狗鼻子,把他們引去震澤湖。厲害!厲害!司隸府和天師道這兩大勢力一離開,然後趁吳縣空虛之際,由明武天宮對顧氏發動了襲擊……”
引蛇出洞,請君入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環扣一環,兵法運用之嫺熟,讓人歎爲觀止。蘭六象此番出手,比都明玉注重細節,腳踏實地,卻又比年歸海更有魄力和想象力,真要是將顧陸張和其他二十二州來賀的士族給一鍋端了,造成的影響和破壞,甚至不比白賊之亂小。
都明玉證明了叛亂這條路走不通,年歸海證明了刺殺個體意義不大,所以蘭六象吸取二者的教訓,完美的找到了兩者之間的折中點,選擇了後世最最臭名昭著的戰法:恐 怖 襲 擊!
其實,要徐佑來搞,最多也只能搞到這個地步。推翻安氏王朝,但憑六天的力量是個笑話,可通過騷擾襲擊的恐怖手段,把楚國上下搞的雞犬不寧,卻是當前最佳也是最有利的選擇。
蘭六象,真正的絕世之才!
亂事初平,可顧氏這邊還有太多麻煩需要解決,家族本身受到重創,各地來賀禮的士族都有人員傷亡,陸張的援兵更是損失慘重,如何善後,如何撫卹,如何通報四方,如何奏報朝廷,如何安定人心,都是一個個棘手的難題。徐佑懶得參與這些事,和顧長雍、顧允作別後,留下那百餘磚青雀舌,沒有告訴任何人,悄然辭別離開。
出得門來,徐佑站在武陵溪的岸邊,回望北顧裡,昨日的繁花似錦,今日的斷壁殘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世事無常,可惜可嘆。
回到錢塘,何濡已經接到消息,看徐佑無恙,笑道:“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七郎先後逢凶化吉,未來福報不可限量。”
“僥倖!”
也確實是僥倖,如果不是天可憐見,清明事先看破了蕭靈的喬裝,讓徐佑提醒顧氏做了準備,要不然按照六天的計劃,一旦山鬼發作,蕭靈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主宅的所有人,再和外界裡應外合,輕輕鬆鬆的先拿下北顧裡,就算張槐有諸葛武侯的才智,陸張的援軍也絕無可能扭轉局面。
不過,蕭靈的反應太過迅捷,果斷的提前發動,讓顧氏來不及從容應對,最後的結果,勝了也是慘勝,可無論如何,勝利,總比失敗好!
失敗者,永遠是最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