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程的地勢西高東低,西部多山,最高海拔一千多米,東部平原,水系發達廣闊。所以烏程的城池依山而建,易守難攻,沈氏選擇此地築城,真是相當的聰明。
作爲進攻方,西邊是山,無法立足,東邊全是水,兵力不便展開,只能從南北兩面圍城,銜接調度容易出現斷層,佯攻和主攻的選擇也少了近半,而防守方卻可以集中兵力,居高臨下,佔據着優勢地位。
至於其他的攻城手段,比如上游築堤壩,蓄水灌城也不適用,烏程位於高處,洪水不會倒流,怎麼灌?斷絕水源更不現實,還沒堵住所有的水流,翠羽軍已經累死大半,更別說城內還可以挖井,地下河能斷的了嗎?再者就是長期圍困,耗時耗力,徐佑要和安休林在京口方向會合,任何延誤在政治上都是致命的,估計也正合沈載的心意,城內存儲的糧食足夠兩年之用,
只要把翠羽軍死死的拖在烏程,那就是大功一件。
因此,從沈載的角度出發,徐佑似乎別無選擇,只有蟻附攻城。他有信心,以一千精銳可以抵擋數萬大軍,徐佑那區區七千人,又有何懼?
比沈載預計的時間還要晚了半天,翠羽軍終於出現在城頭可以看到的距離之內,和這個時代所有軍隊都截然不同的戎服,巧妙的融合了南北兩朝的優點和風格,行進中隊列有序,刀槍映着日光,旌旗烈烈,腳步轟隆,顯得無比的精悍和朝氣蓬勃。
沈載神色凝重,他自幼隨祖父吃住在軍伍之中,見過各種各樣的軍隊,可眼前這支名義上只是屯田的種地兵,卻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壓力——無關驍勇,那是精氣神的層面的衝擊!
不過,未戰先怯是懦夫所爲,他將兵多年,養就了堅韌不拔的心志,沉聲道:“傳令,所有人準備……”
話音未落,沈載猛的前撲,雙手按着城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雷……雷霆砲?”
是的,雷霆砲!
徐佑腦袋抽了纔會拿着人命去堆疊城破的機率,經過千辛萬苦才練出來翠羽軍,是他以後縱橫天下的根基和火種,如何捨得浪費在烏程這個毫無戰略需求的攻城戰裡?
隨着擔任翠羽軍將作少監的祖騅一聲令下,八架鋪設好的雷霆砲呼嘯而去,彷彿錢塘那日天崩地裂的景象再現,只一輪南面的城牆就在巨石的碰撞中吱呀着倒塌。
漫天煙塵四起,來不及躲避的沈氏兵卒死傷過百,沈載被近衛護着離開了城頭,灰頭土臉的透過已成廢墟的城牆回望着遠處那飄舞着徐字的赤紅旌旗,眼眸裡充滿了不甘和無奈,嘴脣幾乎要要出血跡,狠狠的轉過頭去,道:“棄城,走!”
收攏歸隊了約八百人,沈載沒有放火燒燬糧庫和錢庫,而是將金銀布帛和整石整石的米糧拋灑在街道和北門的地上,直接把烏程拱手相讓。這份果斷倒是讓徐佑刮目相看,很多時候,退比進更難,與其面對必敗的結局困獸猶鬥,還不如及時止損,保留實力以圖將來。
倉惶往原鄉縣的方向逃竄了二十多裡,面前有一險峻的山道受前段時間的大雨影響,幾株大樹倒在中間擋住了去路。眼看後方無人追來,想必正哄搶城內的錢糧,沈載命衆人稍作休息,輔兵去疏通山道。誰料剛剛坐下,山坡上的密林深處傳來可怕的機括響動的聲音,然後是如蝗般的弩箭飛射而來。
撲哧,撲哧!
像是無數石頭砸進了水面,濺起的血花瞬間匯流成河,離沈載最近的五名近衛在聽到弓弦的同時撲身擋在他的周圍,全部中箭而亡。每個人的身子至少紮了三支箭,生生穿透了鐵甲,射了個對穿。
“盾牌手,舉盾,舉盾!”
“敵人在左翼!”
“甲隊跟我走,乙隊從右側繞過去,丙隊注意掩護。”
“弓箭手!弓箭手準備,仰射覆蓋!”
沈氏的部曲大都是老兵,不需要沈載下令,已經各司其職,散開了隊列,並做好了反擊的佈置安排。
箭雨停止!
沈載被弩箭的射程和威力驚得愣了片刻,推開身上的屍體,筒袖鎧全染成了紅色,拔出腰刀,嘶喊道:“不要散開,列陣,列陣!盾牌手後轉,防守右翼……”
嗖嗖嗖!
又是一波弩箭,這次從右方山坡上鋪天蓋地而來,正全神貫注盯着左側的兵卒們頓時遭了殃,再次傷亡慘重。然後聽到齊聲吶喊,葉珉帶着三百人從左翼衝了下來,魏虎斑和董大海帶着二百人出現在右翼,楓槍如林似火,狠狠的破開沈氏虛弱不堪的防線,只用一個照面,就把他們勉強組成的陣勢碾的稀碎。
沈金剛人如其名,高大,威猛,勇敢,他是沈載手下最得力的幢主,哇啦叫着,閃身躲過一杆楓槍刺來的槍尖,擎刀朝着敵人的頭上砍了過去。他可以看到那個槍兵略顯着稚嫩的青澀臉龐,甚至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眼睛裡包含的恐懼,但讓他奇怪的是,年輕的槍兵沒有後退,不是來不及,而是根本沒有做出後退避讓的動作,仍然保持着往下衝鋒的姿態,徑自撞了過來。
沈金剛腦海裡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臉上浮出殘忍的笑容,準備感受那刀刃破開頭顱的快意,兩杆楓槍交錯架住了長刀,霎時腰間劇烈的疼痛,兩把銳刀一左一右穿過了裲襠甲的縫隙,鮮血濺出的痕跡,像極了他七歲時親手勒死的那個卑賤婢女的頭髮。
這是什麼木頭?竟然能架住他的刀?
沈金剛最後的意識消散了,到死也沒想明白,平時那些一劈即斷的槍桿,這次怎麼就堅硬了這麼多呢?
年輕槍兵的肩頭重重撞在沈金剛的胸口,將他的屍體撞飛出去,絲毫沒有耽誤,三杆槍、兩把刀陣型不亂,衝向了下一個敵人。
五人成伍,刀槍一體!
這是翠羽軍最基層的戰鬥單位,艱苦卓絕又科學有效的訓練讓他們面對敵人時用對彼此的信任戰勝了恐懼,然後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沈氏軍一潰再潰!
徐佑剛收拾好烏程的局面,繳獲交上來了九成多,還有少部分被某些膽大的兵卒私吞。不過有監察司徹查,違反軍規的,不論是誰,都將受到嚴厲的懲處,沒人能夠僥倖逃脫。
烏程作爲吳興郡的郡治,又是沈氏經營百年的郡望所在地,哪怕被千葉肆虐過一回,可深厚的底蘊也不是餘杭、武康和臨溪等小城池能比的。所以攻下烏程,算是翠羽軍第一次大規模的繳獲戰利品,難免會有些人利慾薰心,妄想着發筆橫財,這早在徐佑的預料當中,能有九成的上交率,已經遠勝同時代的其他軍隊了。
入城之後先要安民,翠羽軍秋毫無犯,只徵辟了沈氏的幾座老宅安頓部曲進行修整,城內百姓無一受到滋擾。並由監察司組成十幾個宣講小分隊,於居民集中的街巷和鹽市、糧市等鬧市區域宣傳翠羽軍的軍紀和此次討賊的原因,只要不藏匿沈氏族人,餘者不問,且生活困難的民衆還可以到郡守府領一個月的口糧和一百文錢。
同時從錢塘調來的多名官吏接手了太守府的政務,各項命令流水般發佈出去,務求在最短時間內穩定局面。徐佑和何濡、清明在蒼處的帶領下來到一處宅院,裡面囚着破城後被擒的沈氏族人,包括奴僕在內,大約有六百多人,老弱婦孺居多。其中沈姓子弟有一百多人,沈穆之的弟弟沈遇之算是裡面輩分最高、身份也最尊貴的人了。
推門進來,所有人的目光同時看了過來,他們不認得徐佑,雙手反綁,委頓於地,旁邊是持刀的看守,個個凶神惡煞,連喊叫求饒的膽量都沒有,只敢偷偷的去瞄,猜測着徐佑的來歷和他們即將面臨的命運。
沈遇之坐在前排,小老兒倒有幾分氣度,沉着臉道:“你是何人?叫徐佑來見我!”
蒼處獰笑着蹲了下來,一耳光抽在沈遇之的臉上,手中短刃抵住眼角,道:“正主在你面前卻不認得,有眼無珠,留着也沒用了,不如我取了去?”
沈遇之被耳光打掉了江東豪族的底氣,終於有了幾分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覺悟,顫抖着聲音,道:“士可殺不可辱……我,我有話對徐佑說……”
啪!又是一耳光,蒼處怒道:“我家軍主是堂堂徵北將軍,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沈遇之兩邊臉腫的一樣高,知道沈氏和徐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不能善了,把心一橫,罵道:“狗蠻子,狗蠻子,阿兄早該殺了你這漏網之魚……
蒼處還要再打,徐佑笑道:“退下吧,別對老人家無禮!”
蒼處用刀在沈遇之脖頸處輕輕比劃了一下,躬身退到旁邊。徐佑站在沈遇之跟前,俯身望着他的臉,冷冷道:“沈穆之明知吳興不**全,帶走了那麼多人,爲何偏偏把你留在烏程?是瞧不上你,還是和你有嫌隙?”
“呸!”沈遇之漲紅了老臉,徐佑的話戳到了他的心裡去,他好色而無才,喜愛博戲,又不通庶務,此次留在烏程純粹靠着老資格,給沈載當個鎮紙用,道:“別說金陵數十萬中軍,就是沈載到了原鄉縣,重整旗鼓,擒住你這狗蠻子也不是難事!”
正在這時,有人來報:“葉珉部盡殲沈載軍,無人逃脫,沈載被擒,正押送入城。”
沈遇之頓時白了臉,連氣息都不順暢了,院子裡的人聽聞這個噩耗,再按捺不住,紛紛嚎啕大哭起來。
“蒼處,去把沈載帶到這裡來,讓他們族人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