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去翰林院報到了。
去的時候興高采烈,恨不能找人在前敲鑼打鼓,告訴每一個人他如今已經是翰林院中的新貴,可去待了一天,回來的時候已然耷拉下腦袋,明顯是不太滿意自己的處境。
“爹,你回來啦?找老二嗎?我也在等他呢……沒錢花了,你給幾兩銀子應應急成不成?”
張鶴齡百無聊賴地坐在自家正院的條凳上,眼巴巴地望着張巒。
張巒往懷裡摸了摸,隨便丟過去幾文錢:“能耐不見長,花錢卻日益見多……現在要錢不說銅板,改要銀子了?”
“哎喲爹,我現在應酬太多了,你以爲跟以前一樣?”
張鶴齡接過銅板,嘆道,“老二也是,把咱們家與外面溝通之事全都交給我了,就我下面養活的那羣人,每天不得花個幾十上百文錢才能維繫下去?”
張巒皺眉不已:“你在外面養什麼人?”
張鶴齡道:“有望風的,有打架的,有當牙子的……那個常順,你應該見過吧。再就是能出謀劃策的,哦對了,跟京師那些個王公大臣家的子弟接觸,也是我去……”
“就你?”
張巒皺眉,覺得大兒子純粹就是在吹牛逼。
連自己在外面應酬那些個場面事都費勁,更何況是有腦殘嫌疑的大兒子?自己小兒子明明有那麼大的能耐,爲啥非要把跟外間溝通之事交給這個啥都不會的大哥?
“老二說我身上有他人不具備的特質,說我去最合適不過……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啥,但我覺得他應該是在褒獎我。”
張鶴齡說到這兒顯得得意洋洋,隨即又伸出手,“爹啊,能不能多給點兒?”
張巒道:“到賬上支二兩銀子,不能再多了。想多要,跟你二弟要去……他說給你,爲父才能再給你。”
“行,二兩也夠了,這幾天我應付外面的活計,應該沒啥問題了。”張鶴齡倒也不貪心。
能從摳門的老爹那兒討二兩銀子回來,已經是巨大的勝利。
當然老爹的摳門只針對他,他心裡門清,要是自己二弟去討,別說是二兩,就算是二百兩那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
……
當晚徐瓊來訪。
徐瓊來的時候,張延齡還沒回來。
張巒此時已吃過晚飯,本打算請徐瓊出去再吃一頓,卻被徐瓊婉拒。
“來瞻,長話短說,你進翰苑這件事,我覺得風險太大了,若是一個不慎,你將來或會受此事牽連。”
徐瓊勸解道,“你不過是監生出身,很難在翰林院這種地方得到別人的認同,最好知難而退。”
張巒有些生氣,問道:“連你都不認爲我能在翰林院中有所建樹?”
徐瓊嘆道:“我知道這件事是李孜省在背後幫你,你如今跟他綁定得太深了,要是他倒了,非牽累到你頭上不可。
“你是太子岳丈,將來在五軍都督府中混個太平差事,等封個爵位,不好嗎?現在這樣可勁兒折騰,只怕會牽連到太子妃身上。”
“哦?是嗎?”
張巒以前或許會聽徐瓊的,畢竟他別無選擇。
但現在有二兒子給他撐腰,他纔不會相信徐瓊這套,甚至覺得徐瓊就是妒忌自己,所以纔會專程跑來嚇唬他。
徐瓊嚴肅地道:“我是聽到翰林院的同僚評價你,話語間多有謗議,認爲你爲了上位不惜鋌而走險,靠鑽營才擁有了進翰林院的機會。”
張巒無奈道:“我參劾樑芳和韋眷,那是我秉承公義。我參劾李孜省,是爲了維護朝綱。我做了他人想做而不能做之事,卻說我鑽營?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徐瓊皺眉道:“所以你對將來在翰林院做事,還有期許?”
“我就是去修個書而已。”
張巒一攤手,爲難道,“你該知曉我因何才當上這官……此番調我去翰林院,聖意也說是讓我去安心修書。
“你說我能修什麼書?無非就是寫寫話本罷了!若是能令陛下開懷,哪怕當個樂師,我也心甘情願。誰讓咱本來就無太高的功名榜身呢?”
徐瓊訕訕道:“我不是那意思,你別誤會。”
“徐侍郎,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咱是姻親,我這輩子也不認識什麼高官,你算是我身邊人中官職最高的了,照理說我該聽你的纔是,但現在的問題是並非我想進翰林院,而是有人想讓我進去……”
張巒就差說,我兒子的話我必須得聽。
徐瓊卻以爲張巒說的是李孜省,連忙問道:“李孜省爲何要你參劾他,並安排你進翰林院?他到底有何企圖?”
張巒神神秘秘地道:“總之李道長沒事就上我這兒來,有困難就找我,你所有能想到的事我都能幫到他……你猜是爲什麼?反正我不知道!”
徐瓊無比震驚,端詳張巒好一會兒才問道:“此番他跟陛下提到四月初有祥瑞出現,這件事也與你有關?”
“不可說,不可說。”
張巒連連擺手,“你讓我安穩一下,等有了閒暇再好好與你細說。總歸你有意見,只管跟我提,就算是要我離開翰林院,也請給點兒時間行不行?請不要再逼我了!”
徐瓊沒想到張巒會如此不耐煩。
卻也覺得如今的張巒,比起以往確實有了顯著變化。
但他畢竟跟張巒之間沒太過深厚的交情,說到底眼前這位只是他衆多妾侍中某一位的哥哥,雖然他還要年長些,但大舅子說的話……他這個當“妹夫”的,總還是要給點兒面子才行。
徐瓊無奈點頭,不再勉強。
而這次登門對他來說也是大有收穫,至少知道張巒跟李孜省之間有着巨大的利益糾葛,甚至他這個大舅子還掌握了李孜省非常在意的東西。
也就是說,李孜省很多時候是求着張巒辦事,纔會幫張巒進翰林院。
這比單純因賞識而提拔,多了很多不爲人道的東西。
……
……
當天張延齡沒有早早回家,概因他在與秦昭商談有關生意上的事情。
除了之前投資的純鹼生意外,還有關於未來可能會開的書場和戲院之事,也順帶談及做一些新生意。
當天柴蒙跟着他一起去的,到天黑前,張延齡讓柴蒙先行離開。
而張延齡則跟秦昭一起到附近的食肆吃了頓簡單的便飯,這才準備打道回府。
臨分別前,秦昭將一封信交到張延齡手上。
“這是汪先生離京前交給妾身的……他走前說明,一定要等他離開十日後再將信交給令尊,妾身知道這封信應該交給二公子……就由二公子先看完後再轉交吧。”秦昭道。
張延齡嘆道:“汪先生走了,沒與他告別,倒是挺可惜的。”
秦昭會意一笑,道:“汪先生走得確實急了點,但也沒辦法,聽說有人屢屢請教他有關治療肝病之事,他無從作答,只能走了。聽說他臨行前還與令尊見過面,問及肝病的治療,不知是否有此事?”
張延齡搖頭:“絕對是謠傳,他應該再未跟家父見過面。”
秦昭道:“那就是說……當日我將事情轉告汪先生後,他留下這封信就走了?沒有……上貴府詢問過詳情?”
“呵呵,應該是吧。”
張延齡笑了笑。
秦昭一臉嚴肅之色:“那……二公子,敢問一句,令尊在推測天機方面是否有高深莫測的造詣?”
張延齡好奇問道:“秦當家爲何有此問?”
秦昭道:“當時妾身也沒想得太明白,您爲何要屢屢提及半年之期,甚至連做生意都提到半年後才能快速鋪開並擴張,好像半年時間足以解決眼前所有困境。尤其是汪先生,居然不顧一切倉惶離開,甚至連心愛的醫書都沒帶走完……”
“這個……”
張延齡不知該怎麼回答。
畢竟有些話,跟他老父親說說倒也沒什麼,可要是跟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說……對方可未必跟自己是一條心。
難道要告訴你,半年後皇帝就會嗝屁?
“妾身是否可以推測出,令尊其實對於天機推演極其擅長,能處處洞察於先,甚至去年李道長几次出手全都預測準確,也出自令尊之口呢?”
秦昭進一步問道。
張延齡裝糊塗:“李道長什麼事?”
“寧夏地動,泰山地動……還有年初讖言萬貴妃病情,聽說他將京師一場大霧與萬貴妃的生死存亡聯繫到了一起,聽說最近他又讖言下月將有祥瑞降世,陛下也下旨要爲皇太后上徽號……難道這些事與令尊沒有關係嗎?”
秦昭眼神熱切。
之前她怎麼都想不明白,堂堂朝中首屈一指的權臣李孜省,竟會對張巒如此偏愛。
可當汪機離開,她把所有事情串聯到了一起,再想到眼前這位張家二公子展現出來的天縱之資,瞬間讓她明白了一切。
若是李孜省真有本事,也不至於過去數年間都沒什麼表現,非得在張家抵達京師後,才突然一炮而紅。
張延齡笑道:“家父乃是書生,並不是方士。”
“可在世人眼中,令尊還是懸壺濟世的名醫呢。”
秦昭眸子裡帶着幾分靈動之色,“先前妾身與令尊提過治病救人之事,隱約記得,他對二公子您的功勞提得最多。”
“家父行事就是太過低調。”
張延齡眉頭微皺,問道,“秦當家,你非要刨根問底嗎?”
秦昭道:“妾身豈是那不識趣之人?只是想問二公子一句,半年之期……應該沒問題吧?”
張延齡恢復了笑容:“要是生意方面的事,我倒是可以跟你好好聊聊。說半年就半年,反正不會拖延到年底,咱的生意一定能快速鋪開……賺錢嘛,總是需要一點兒時間準備的,你覺得呢?”
秦昭聽到這裡全明白了。
現在無須張延齡親口承認,只要她想清楚一切因果,且知曉張延齡的暗示就行。
“妾身有幸與二公子您談生意,實乃三生有幸,請二公子放心,妾身作爲徽州三代經商世家的掌舵人,最重承諾和規矩,定不會亂掉方寸陣腳。這半年,秦氏一門定會低調行事,不給您惹麻煩。”
秦昭臉上帶着無比的自信說道。
……
……
殿試結束。
隨即便是放榜。
這幾天京師上下最關注的就是這件事,而張巒進翰林院則顯得無足輕重,因爲沒人覺得他是什麼大才,所謂的忠直諫臣,不過是那些恭維他的人給與的一點心理慰藉罷了。
等張巒進了翰林院後,發現那裡的人對他缺乏應有的尊重,不管做什麼事都無人理會,存在感極低。
而朱祐樘在獲悉自己的岳父進入翰林院後卻顯得非常熱心,之後一次課堂授課結束,他找到了東宮講官謝遷,試圖讓謝遷幫自己岳父一把。
“謝先生,聽說張鴻臚先是調太常寺任少卿,現在又在翰林院爲修撰,不知您可有見過他?”
朱祐樘並不懂得如何說項。
但妻子對他此行卻抱有極大的期待,再加上他自己也希望在翰林院中多個幫手,甚至有機會讓張巒到東宮來時常幫他出謀劃策,所以就算是硬着頭皮也要上。
謝遷搖頭道:“回太子,臣並未見過他。”
“啊?謝先生最近沒有回翰林院麼?”
朱祐樘也很好奇。
你們在翰林院算是同事,怎麼說得好像並不在一個衙門口辦事一樣?
謝遷耐心解釋道:“東宮講班多輪講於宮廷,平常也多在詹事府等公廨走動,很難有時間兼顧翰林院之事。
“且翰林院內同僚衆多,瑣事也多,平時就很難碰上面,如今又正值殿試結束,各方請託宴請之事頻繁,實在是忙不過來,臣也無法抽身回去看看。”
這話就是拿來搪塞朱祐樘的。
如果張巒真是什麼飽學之士,或爲大明做出過巨大貢獻,那東宮講官怎麼都會與之親近,逐漸將他收攬成自己人。
但一個秀才出身的翰林,光是進翰林院這一項就明顯不符合規矩……靠寫話本上位,聽聽這理由有多扯淡?
哪怕你在鴻臚寺卿的位置上曾參劾當朝權貴,在士林中贏得一定名聲,可仍舊沒人把你當回事。
“那謝先生,有時間,您能照顧一下張翰林嗎?”
朱祐樘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漲得通紅,顯得非常扭捏,“我不是要偏幫,而是他的確沒有什麼人能倚靠,翰林院內一眼望去根本就沒熟人,我只能……懇請謝先生幫忙了。”
謝遷微微皺眉。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太子如此懇切求一個人辦事,這種請託,以前絕對不會出現在太子身上。
換作別人,肯定會嚴詞拒絕,畢竟什麼照顧不照顧的,身處同一個衙門,所謂的照顧不就是徇私?
但謝遷的思想卻很開明,點了點頭道:“臣記下了,張巒初進翰苑,不怎麼了解裡邊的門道,臣會找人提點,讓他熟悉翰林院內一切。太子也不必太過擔心,翰林院乃修習學問的好去處,在那裡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將來也會對朝廷……做出更大的貢獻。”
“好。”
朱祐樘顯得很高興,“那就拜託謝先生。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去。請。”
……
……
謝遷見過太子,神色間顯得有些不尋常,因爲今天的事大大超出了他的認知。
出宮路上,王鏊有意靠近,問道:“於喬,太子找你是求教學問上的事麼?”
“非也非也。”
謝遷搖頭道,“我可以對你說,但你切不可對外人言。”
“這是自然。”
王鏊點頭。
謝遷道:“太子是爲他剛進翰林院當史官修撰的岳父張巒說項,拜託我照顧,甚至讓我對其多加指點,讓其能在翰林院中早些適應下來。”
“這……”
王鏊臉色尷尬,甚至覺得很荒誕。
好似在說,你確定這是太子說的?
“我之前就覺得,太子在成婚之後變化不小,今天這件事再次加深了我的印象。”
謝遷道,“你可記得貢品案?”
王鏊面色陰沉,卻無奈點頭。
之前大家夥兒無意中收下貢品,差點兒讓東宮講官全軍覆沒,且還是有楊守陳下詔獄,雖然後來楊守陳從詔獄出來,但仍舊沒有回東宮講官序列,隨後補了禮部右侍郎倪嶽到東宮,但倪嶽這樣的官員很少會出現在講班中。
除了內閣是論資排輩的地方,東宮講官也很講資歷,像倪嶽這樣本身已是禮部右侍郎的朝廷大員,就算掛個東宮講官的名頭基本上也不會前來上課,偶爾來一次那也只是作爲客座教授,隨便講上幾句就離開。
謝遷道:“前幾天,翰苑的同僚都在談論,不知今年陛下是否會恢復經筵日講,但眼下看來,仍舊沒什麼希望。”
王鏊提醒道:“最近陛下對翰林院之事,倒是很關注,先前陛下還親臨文華殿聽課……”
“那次陛下明顯不是爲聽講去的。”
謝遷糾正道,“新近發生一些事,看起來沒什麼波瀾,但隱約都與太子有關。若說先前太子少不更事,如今太子似乎有擔當了許多。”
言外之意,太子成熟了。
王鏊點了點頭,問道:“張來瞻那邊……”
謝遷道:“無論張來瞻是監生還是出身生員,好歹之前做過鴻臚寺卿,並非虛僞怕事之徒,如今進到翰林院內,倒也不能說完全名不副實。”
“所以於喬才會應允太子?”
王鏊笑了笑。
你謝遷還挺會安慰自己的,想幫太子,非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謝遷笑道:“有閒暇,我定去會會他,怎麼說也是同僚,且與東宮有關。如今太子儲君之位雖已穩固,但仍需有人輔佐,我跟他的目的應該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