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佛完畢,一個時辰後父子三人返城回到家中。
張巒沒去主屋跟妻子彙報情況,直接把小兒子帶進書房,問道:“延齡,你不是說回城後有事跟我講嗎?說吧!”
張延齡道:“爹,此番萬和寺一行,不知您有何感想?”
“沒啥感想。”
張巒搖了搖頭,隨即想起什麼,詫異地問道,“不對啊,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
張延齡笑眯眯地道:“爹您不覺得,這佛寺的錢很好賺嗎?”
“那倒是,佛寺裡各種各樣賺錢的名目太多了,就連燒香都有那麼多花樣,沒錢的連禮佛都只能站在門口,更別說還可以隨時向信衆募集善款……啊對了,你說的那個什麼朝廷撥款重修佛寺,錢最後都落到誰手裡了?”
張巒說到這兒,眼前一亮,但隨即就黯淡下來,“莫非你是想讓爲父以後也幹佛寺這行當?沒錯,這一行錢確實好賺,但爲父不想出家啊……亦或是你想讓爲父把修造佛寺的活計給承攬下來?但爲父一來沒人脈,二來手下也沒人啊。這些聽起來都很不靠譜……”
張延齡道:“就算爹您想幹這些,暫時也沒機會,爹您知道這萬和寺現在是誰在背後負責一切嗎?”
張巒搖搖頭。
“乃樑芳。”
張延齡鄭重地說道。
“嘶……怎麼又是這廝?”
張巒先是嗔目,繼而苦笑道,“這朝廷上下,京師內外,少不了他樑芳的事,是吧?”
張延齡道:“下月初三,乃太后上徽號的日子,初八就是浴佛節,太后會去萬和寺上香,您應該知道,太后是最崇佛家事的……”
張巒打斷兒子的話,問道:“那又怎樣?跟爲父有何關聯?”
張延齡繼續道:“樑芳負責重修萬和寺,卻中飽私囊,聽說他把木石料的採購直接劃撥給了彭家長子彭勉敷,而彭勉敷則把低劣的木材一批批往京師運,很多都是地方上民宅和佛寺淘汰下來的舊料。”
“啊?”
張巒吃驚道,“姓彭的膽子這麼大?”
張延齡笑道:“有銀子賺,當然會有人鋌而走險。再者說了,有樑芳和韋興給他撐腰,他什麼都不怕。最後,人家的父親乃閣臣,位高權重,沒事誰敢招惹他?”
張巒搖頭不已,道:“可是這也太糊弄人了吧……此等事被人發現了會如何?”
張延齡道:“知情人並不多,就算有人獲悉內情也不敢往上報。另外,木頭外面刷上一層油漆,誰能看出來料子是新是舊?若是貿然告發,等於是開罪樑芳,以後還過不過日子了?”
“吾兒,你是有什麼打算吧?想來你也知道樑芳不好惹,不會又讓爲父去參劾他吧?咱能不能消停一下,過幾天安穩日子。”
張巒嚥了口唾沫,一臉頹喪的表情,顯得有心無力。
張延齡笑了笑:“放心,這次不由我們上疏參劾,改而請太子出馬,一掃朝中奸邪!”
張巒又是悚然一驚:“太子參劾?你……你可真是敢想敢爲啊!”
“爹,我是這麼想的……陛下之所以一直有易儲的想法,除了有萬貴妃和樑芳等人慫恿外,還有就是覺得太子不肖他,太子平時表現太過中規中矩,老實過頭了,總的來說就是沒什麼帝王風範,先前貢品案,太子看似得罪了樑芳,但其實已讓陛下刮目相看。
“但這還遠遠不夠,畢竟那件事乃樑芳出手在先,主動挑起爭端,太子屬於被迫應戰,且衝在前面的是東宮常侍覃吉等人,陛下並不覺得太子有多大的魄力。
“可要是太子上疏參劾樑芳,情況就不一樣了,這會顯得太子勇於進取,敢於跟那些不知進退的宵小之徒作鬥爭,在陛下心目的壞印象也會大爲改觀。”
張延齡將他的理由,大致說了說。
張巒搖頭不迭:“不妥,不妥。要是被樑芳知道你在背後搞鬼,對咱們家的影響實在太大。其實爲父現在想的是,在翰林院中安心過幾天舒心日子。”
張延齡嘲諷道:“您現在是太子的岳丈,是可以無憂無慮過一段舒心日子,但若有朝一日太子被廢,那咱可就啥都沒有了,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咱只能灰溜溜返回興濟過苦日子。”
“那……那……”
張巒有點兒招架不住。
“所以說,咱該出手時還是要果斷出手。若是爹擔心由頭不好找,那就更容易了……”
張延齡繼續道,“正因爲太后要去萬和寺,那座寺廟才得以重修,而禮佛這種事最講究虔誠,若太子知曉當下的萬和寺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嚴重影響皇太后的佛家修爲和道行,他以孝義爲名出面揭發此事,這不正好體現出太子的忠孝仁義?”
“靠,你小子不會是提前把什麼事都想好了吧?”
張巒翻了個白眼,問道,“吾兒,你覺得人家太子,憑啥聽你的?臉大嗎?”
張延齡坐在那兒,將頭往旁邊一側,臉上露出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不屑神色:“爹,您聽不聽我的不打緊,只要太子聽姐姐的話就行。”
“咳咳咳……”
張巒猛烈咳嗽起來。
張延齡見狀連忙起身輕拍張巒後背,輕聲道:“爹,您別激動啊……您想想,最近樑芳是不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像他這樣睚眥必報的人,吃了暗虧,能不找回場子?您若是想偃旗息鼓,他覺得您慫了就會膽氣陡增,張牙舞爪衝過來,正所謂敵進我退,現在我們身後沒有退路可言。”
張巒扁扁嘴道:“沒那麼玄乎吧?一個宮中沒卵子的傢伙,值得咱這麼籌劃?真如你先前所言,過個半年,太子上位後收拾他不是輕而易舉?”
張延齡冷冷道:“就怕這半年不好過啊,且你敢確定,半年後那件事發生,樑芳不會聯合宮裡的什麼人,來個……倒反天罡?”
“……”
張巒瞪大眼睛,神色呆滯,像個木偶一樣坐在那兒。
誠然,張延齡所說乃歷史上未曾發生之事,但這並不代表以後就不會發生,畢竟歷史已經有了改變,誰知道蝴蝶翅膀扇出的風有多大呢?
張延齡規勸道:“爹,我們這麼做最大的目的,其實是想讓太子知道,我們張家一直在背後幫他,在他有可能遭遇易儲危機的時候,我們一次次出人出力,全力以赴匡扶,只有這樣,他將來纔會對我們感恩戴德,隨時隨地都會想如何才能報答我們。”
“嗯。”
張巒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要是咱什麼都不做,太子大概率也會什麼事都沒有,平穩登基。但您說那時候太子會把咱當一號人物嗎?您難道就想當個翰林修撰,以後不想再進一步,混個什麼侍讀、侍講乃至學士噹噹?”
張延齡就差說,我們現在做的就是爲了刷存在感。
“與其等太子登基後,廕庇我們,我們被動接受封賞,還不如讓太子覺得,是咱幫他籌謀一切,助他登基,成就他的帝業。只有這樣,他纔會真正信任我們……
“您要知道,從太祖立國至今,大明的外戚沒有一家有機會在朝中呼風喚雨,你這個國丈不會想着將來當個富貴閒人,表面上尊貴,其實手裡屁大點兒的權力都沒有吧?”
張延齡繼續添油加醋。
張巒道:“行行行,你想做你就去做,別來跟爲父說。爲父有時候都在想,你小子是不是也這麼算計我和你姐姐的?”
“呸。”
張延齡啐了一口,冷着臉問道,“咱家以前啥光景,爹您不會不知道吧?要不是有我籌謀,姐姐能當上太子妃?張家會魚躍龍門,貴不可言?別人沒數,難道您心裡還沒數嗎?”
老張一聽頓時蔫了。
想到自己曾經在興濟老家,家徒四壁,連冬天的存糧都不夠,日子過得悽悽慘慘,愣是在兒子“指點”之下,一步步從鄉貢的監生變成太子岳丈……這要是不肯定兒子的功勞,那以後自己還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嗎?
於是乎。
兒子說什麼,就算他覺得再離譜扯淡,那也得聽啊。
不然聽自家那不成器的老大的話,跟着他一起稀裡糊塗就把家給敗了?
“吾兒,你要做什麼,只管跟爲父說,爲父一定幫你。”
張巒這會兒終於想開了,家裡有個牛逼的兒子,不充分利用一下實在可惜了,自己動那腦子幹嘛?
張延齡笑道:“行,爹,這件事就以您的名義進行。接下來太子會在聽取您和姐姐的意見後,徹底跟樑芳撕破臉,讓陛下看到他的堅毅不拔,以及他是如何當一個有城府、有擔當又有進取心的優質儲君。”
“……”
張巒先是無語了一陣,然後問道,“爲啥是我?就不能是你嗎?”
張延齡笑眯眯道:“我在幫爹您謀求政治前途呢,您現在只是個翰林修撰,級別太低了,就算再過幾個月,大事成後,朝中也沒您什麼發言權,就要趁着現在攢點兒功勞,到時怎麼也給您提個侍讀、侍講啥的。”
張巒聽了精神爲之一振,道:“嗨,虧你敢說,侍讀、侍講……不敢想,不敢想啊!你按自己的想法去辦吧。以後大致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就行,別商議了!反正說了爲父也理解不了……你小子,將來肯定能把大明朝廷霍霍得不要不要的,不信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