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張延齡就在外面過的夜,沒有回家。
而留在家中的張巒睡得很踏實,就像重修萬和寺這件事,壓根兒跟他沒關係一樣,屬實心大。
翌日,李孜省一大早就入宮去請見朱見深,並得以直接入幹清宮面聖,此時的朱見深纔剛吃過早飯。
“李卿,這麼早來,作甚啊?”
朱見深問道。
李孜省道:“陛下,臣連夜去找關係想辦法,爲的是將萬和寺重做修繕,臣已找到適合承辦此事之人……”
朱見深皺眉不已,問道:“你自己去不就行了?要是時間趕不及,那就算了。”
“不能這麼算了。”
李孜省道,“太后娘娘禮佛,爲的是家國社稷,也是爲陛下您祈福,豈能說罷就罷?臣推薦由提出此事的太常寺少卿張巒,督辦此事。”
“誰?”
朱見深眉頭深鎖,不解地問道,“李卿,你是故意推薦此人,有心爲難他,是嗎?”
“不不不,臣昨日已親自去見過他。”
李孜省回道。
朱見深啞然失笑,似乎覺得這個答案很有意思。
旁邊的覃昌詫異地問道:“李仙師,張巒參劾過您,您昨夜還爲了修萬和寺之事,專程跑去見他?”
李孜省道:“臣爲了讓太后娘娘寬心,自然不會去計較那點兒小恩怨……再者說了,他參劾得也沒錯,陛下都降罪過了,臣對此也是心悅誠服,不敢有絲毫怨言。”
朱見深笑着問道:“那你爲何要去見他?”
“以臣所知,這件事乃張巒主動跟太子通稟……張巒既敢提出來,必定會想到嚴重的後果,也知曉會影響到太后禮佛……此時不找他,又能去找何人?”
李孜省義正詞嚴。
朱見深好奇地問道:“你找他,他怎麼說的?”
李孜省道:“他承認了,這件事就是他跟太子提的,乃通過東宮常侍蔣琮,藉助蔣琮去其府邸爲太子妃取一些日常用品時,當面提出來。”
“他倒是敢承認。”
朱見深也覺得稀奇。
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李孜省再度進言,道:“所以臣是這麼想的,太后禮佛之事,正是因爲張巒而出現重大變故,事情又跟太子有關,那爲何不讓太子和張巒聯手承辦此事,在最短時間內完成一切,以彰顯太子孝心呢?”
覃昌瞪大眼睛,一臉震驚地道:“李……李仙師,這事兒……最好還是不要牽扯到太子了吧?”
“等等。”
朱見深卻伸手打斷覃昌的話。
覃昌趕緊俯首帖耳,不敢再多言。
“李卿,你這個提議,朕倒覺得有些門道。”
朱見深微微頷首,頗以爲然地道,“太子在此事上,雖是以仁孝爲出發點,但始終是給朕找了麻煩,給太后帶來不悅。”
李孜省道:“臣倒沒想那麼多,臣只是覺得,如此給太子一個歷練的機會,也好讓他在太后面前表現一番。”
朱見深笑道:“是讓他在朕面前有所表現吧?”
“沒……”
李孜省生怕皇帝懷疑他跟太子勾連在一起,所以趕緊否認。
“那行吧。”
朱見深道,“朕也知平時對太子管束是嚴格了些,也從未給他做實事的機會,那就把重修萬和寺之事交託給他。跟他說,不必定什麼期限,幾時完成都可,但要是能在初八之前完工……肯定是最好的。但絕對不能糊弄了事。”
覃昌道:“陛下,真要這麼去跟太子說嗎?”
朱見深擺擺手道:“他自己惹出來的麻煩,正好讓他自行解決。朕也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辦事的能耐。”
覃昌一聽就明白了,皇帝這是在給太子出難題。
“李卿,此事你不必幫他們,讓他們自行完成。”朱見深囑咐道。
李孜省笑道:“臣領旨。”
……
……
朱祐樘當天已到文華殿,正在做課前的準備工作。
不料這邊覃吉急匆匆找了過來,進來後險些被門檻絆倒,站穩後狼狽地整理了一下衣衫,緊趕幾步,湊到站起來準備攙扶他的朱佑樘跟前,躬身道:“太子殿下,今日的課先不上了,需要您馬上出宮一趟。”
朱祐樘眼睛都瞪圓了:“出宮?”
“是。”
覃吉恭敬地道,“司禮監剛派人來傳話,說是陛下給您下了旨意,要您親自督辦萬和寺重修之事。
“這不之前您跟太后娘娘提及的萬和寺修復中有人以次料充好麼?事已定下來了,韋興被髮配寧夏,而樑芳也被貶謫往南京爲御用監少監。”
朱祐樘震驚地問道:“幾時發生的事?”
“昨日。”
覃吉一臉振奮,激動地道,“事出突然,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但此事因您而起,所以陛下特意把初八浴佛節前重修萬和寺之事,交給您了。”
“我?這……我不行啊。”
朱祐樘一聽就慫了。
我從來沒幹過需要負責的具體事務,突然把這麼大的工程交給我,我怎麼可能勝任?
我甚至連宮門外邊長啥樣,都沒親眼見過呢。
覃吉緩了口氣,急忙出聲提醒:“太子,您不必太過着急,前來傳話的人說了,這件事由您和張翰林……也就是太子妃之父,一起完成。
“以目前的狀況,我所能理解的……陛下這是認爲您冒犯了天顏,要給您出點兒難題,也讓您證明自己有能力把自己造成的麻煩給親手解決掉。”
“我……能行嗎?”
朱祐樘這會兒顯得很緊張。
作爲一個自卑且自閉的少年,平時連跟陌生人說話都沒勇氣,更別說是去辦什麼事了。
想到要跟一羣素不相識的人接觸,內心就無比惶恐。
但知道接下來他就要出皇宮去,見識到外邊的廣闊天地,除了恐懼外,朱佑樘隱約間還有少許期待。
……
……
朱祐樘一溜小跑,自文華殿返回端敬殿,準備具體出宮事宜,他專程回來也是爲了把這個消息告知小嬌妻。
“玗兒,父皇讓人來通知,說我可以出宮了。”
朱祐樘興高采烈道。
張玗一雙眸子凝視在丈夫臉上,稍微挑了挑眉毛,好奇地詢問:“出宮?去哪兒?”
朱祐樘道:“先前不是跟皇祖母提過萬和寺修繕中存在重大問題嗎?現在父皇已經嚴厲懲辦了樑芳和韋興,不過馬上就要到浴佛節了,爲讓皇祖母到萬和寺進香之事不受打擾,父皇讓我和你父親一起承擔剩下的差事。”
“不是都修好了麼?還有什麼剩下的事情?”
張玗蹙眉問道。
“其實……”
朱祐樘有些爲難,期期艾艾地道,“我……我聽老伴說,要把那些次等的木料和石料,全部換成好的。”
“那……那不等於是重修嗎?”
張玗顯得很着急,“不是說修萬和寺年初時就開始了?這都已四月,他們花了那麼長時間才修好,但現在就給你們……三天?”
朱祐樘委屈巴巴地道:“父皇是這麼安排的,我也沒辦法。”
“莫非父皇是故意給你出難題,你完不成的話好教訓之前你沒事去找皇祖母的麻煩?”張玗撅着嘴說道。
她到底是小女兒家心性,發現丈夫吃了虧,連帶自己老父親很可能也要擔責,心裡就很不爽。
說到底,張大姐非常護短。
朱祐樘道:“具體是怎麼樣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出宮後見到令尊,大概就知悉了。”
“我能一起去嗎?”
張玗面含期待地問道。
“不……恐怕不行……”
朱祐樘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頭,“父皇只讓我出去,你混出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玗兒,別怪我,我也不想落下你,但就算帶你到宮門前,也會被禁衛攔下來。乖乖留在宮裡,等我回來。哦對了,你有什麼話,讓我帶給令尊嗎?”
張玗悶悶不樂:“還是你好,能出宮去呼吸自由的空氣,我就只能待在宮牆裡,想看看外面的風景都不行,唉……”
朱祐樘張大嘴巴,顯得很驚訝:“玗兒,你連這都要羨慕嗎?我以前很少有出宮的機會,要麼是參加祭祀,要麼是迎親,甚至我都不知道規劃過的路線外邊,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張玗卻有不同的意見:“你以前是沒有出去的機會,但今後可以經常出去,而我是在宮外長大的,自由自在慣了,現在讓我長居宮中……我才叫鬱悶呢。”
“那……那隻能等以後,我找個機會,跟父皇提一嘴,或許就有機會一起出去了……”
朱祐樘顯得很體諒妻子。
張玗卻擺擺手:“算了,再等幾個月吧。”
“等幾個月?什麼意思?”
朱祐樘問道。
“你別多問。”
張玗換上一副笑顏,道,“你要出宮去見我爹,我這就寫封信給你,除了給我爹的,還有給我二弟的。
“你出宮後有什麼事不明白,就去找延齡……他主意超多,這不是要重修萬和寺嗎?二弟之前就跟徽商有着密切往來,他的門路很多,一定能幫到你。”
“徽商?”
朱祐樘不太理解。
張玗笑道:“就是徽州之地的商賈,如今大明最大的商幫之一,他們中很多人都可以說富可敵國,你見到他們就知道了,那是真有錢啊。你之前用的那個望遠鏡,不就是用黃山雲母造的嗎?若所料不差的話,應該就是出自徽商之手。”
朱祐樘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點頭道:“我知道了。想到能見令尊,還有你常掛在嘴邊的延齡,我……我也很激動。就是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些什麼好。”
顯然朱祐樘非常怕見陌生人。
不過好在有妻子給他當後盾,張巒和張延齡作爲妻子的孃家人,意味着也算是他的家人。
張玗道:“放心吧,他們很好相處的,尤其是延齡,那小子的鬼點子幾乎是無窮無盡,你見過就明白了。我這就去寫信。”
……
……
張巒人在家中坐,差事天上來……這頭龐頃又親自登門,告知張巒要跟太子一起督辦萬和寺重修之事。
“張先生,加上今天就剩下三天,您現在還沒出門呢?”
龐頃見到張巒,顯得很訝異。
你張巒可真是穩坐釣魚臺。
張巒無奈道:“我就算出門,也不知該去見誰,難道連個引路人都沒有?就是李尚書嘴上跟我提了一句,讓我具體負責這件事,並沒有朝廷的正式公文,我……我該找誰去?”
龐頃笑道:“這點,可能道爺他自己都疏忽了,聽說宮裡已經有人先行出來,應該是御用監太監陳貴陳公公協同太子辦事……要是有人員上的需求,也是由陳公公前去負責聯絡。”
“陳貴……”
張巒聽到這名字,瞬間覺得一切都有着落了。
這人我熟啊!
雖然我沒見過其人,但我兒子見過,且應該還有一點交情。
龐頃道:“您這頭別乾等着了,咱趕緊出城,到萬和寺工地現場去可好?”
張巒好奇地問道:“龐管家也去嗎?”
“敝人不會摻和進去。”
龐頃笑着說道,“道爺不想讓人知曉這件事與他有什麼關聯,尤其是您和太子要去的地方,李府的人還是要回避的。但要是遇到什麼麻煩,您可以派人到李府知會,這邊會給您提供一些建議。”
“只是建議嗎?”
張巒瞬間又沒那麼自信了。
龐頃笑道:“只能是建議……做事還是需要您和太子親自去完成纔可,這是陛下的親口吩咐。其實說白了,這也算是當父親的給他兒子的一個考覈,您就是協助太子完成這次考覈的助手。”
張巒顯得很迷茫:“事情鬧得這麼大嗎?”
龐頃道:“您不是還有令公子相助?哦對了,二公子他人呢?”
“他……他還沒回來。”
張巒苦着臉道,“昨晚就出去了,我這邊等到現在,也很心焦……唉,看來暫時指望不上別人,我只能親自去萬和寺瞅瞅。”
……
……
張巒心懷忐忑,乘坐龐頃的馬車前往城外。
“張先生,話說在前面,到了萬和寺外邊,我就回去了,這頭您要自行把事處置好。您就在那兒等太子,估計用不了太久,太子就會趕到與您會合。”
龐頃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張巒好奇地問道:“太子來……不帶點兒什麼?”
“帶什麼?”
龐頃問道。
張巒支支吾吾:“諸如木石料這些……宮裡會給調撥吧?”
龐頃搖搖頭:“這些不應該是您找人準備嗎?再或者您有困難,可以跟陳公公說,或許他那邊有門路呢?”
“我……”
張巒這會兒有點心慌意亂。
他心裡不由在想,少了我那寶貝疙瘩兒子相助,果然在這京師我是寸步難行啊。
不過都怪那小子,我就這麼大的腦袋,非給我戴那麼大的帽子,這重修萬和寺,還要協助太子……我有那本事嗎?
“到了。”
龐頃指了指前面不遠處位於半山腰的佛塔:“就在那邊。”
“我知道。”
張巒點頭道。
“對,您是來過的,提前知曉裡邊是個什麼情況,那您更應該放寬心纔是。”龐頃笑着安慰。
張巒嘆息:“但朝廷就給三天時間,讓完成三個月的活計,我真能放寬心嗎?你說李侍郎這麼安排,不會是誠心看我的笑話吧?”
“您可不能這麼說道爺,他也是爲了您好,您看這不連太子都有機會表現自己?換作以前,這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龐頃幫李孜省解釋。
“不過就是……做點兒實事罷了,連這也不敢想?”
張巒不解地問道。
龐頃正色道:“以前太子在宮裡,根本就沒什麼存在感,沒人把他當回事,這也是爲何樑芳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干涉皇室宗室傳承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現在太子都有機會出宮來掙表現了,這足以說明現在陛下對太子有多重視,這不也正是您想看到的一幕嗎?”
“我……”
“您做了那麼多事,不就是爲了幫太子鞏固位置?這不已經幫到了?”龐頃就像個演說家一樣,一直鼓勵張巒好好幹活。
張巒嘆了口氣,舉手道:“行行行,我明白了,趕鴨子上架也是辦事,我認了。”
龐頃一聽,頓時覺得無比親切。
心說這位張半仙說話這麼直接了當,頗有我的風格啊。
在人前也不裝,算是個敞亮人。
……
……
這次沒了上回來上香時的人羣阻隔,馬車直接停在了距離萬和寺不到一百步的地方,但見已有大批馬車運送木石料過來。
萬和寺周圍已被京營士兵清空,還有錦衣衛的人幫忙維持秩序,那些香客被趕到附近的碑林處一塊專門開闢出來的空地上,焚香遙遙膜拜,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這不……都已經開始了?”
龐頃看到眼前一幕,也很納悶。
好你個張來瞻,裝模作樣是有一套哈!
你嘴上說絲毫沒有準備,結果我來一看,修復工作都已在有序推進了,你這是在跟我裝大尾巴狼呢?
張巒也是滿臉不解之色:“這是李尚書給安排的嗎?”
“不是您?”
龐頃好奇地打量張巒。
當發現張巒也是一臉懵逼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位張半仙不是在裝糊塗,而是真糊塗。
不過一想他也就明白了,誰讓老張家最牛逼的那個人,好像就是張半仙的二兒子呢?
龐頃心說,我先前的發現果然沒有錯,那張家二公子還真是號人物。
張巒道:“那隻得上前去問問是怎麼回事了……咦,那位不是覃雲覃百戶嗎?”
遠遠的,張巒就見到覃雲在幫忙維持秩序。
“敝人暫作迴避,稍後見!”
龐頃不想被覃昌的子侄看到自己在這兒,當即就要告辭離開。
張巒回頭看了一眼,有些不情願,好似在問,你用馬車把我送到這裡來,就這麼把馬車帶走了,那我咋回城?
送佛送到西!你是不是應該把送佛的交通工具也給留下?
“張大人。”
覃雲見到張巒,急忙迎過來,順着張巒的目光看過去,一臉驚喜地道,“咦,這不是龐先生嗎?久仰您的威名。在下覃雲,給您行禮了。”
得,白迴避了!
“不敢當,不敢當!”
龐頃聞言回過頭,尷尬地笑了笑,點點頭算是回禮,然後便駕着馬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