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夫婦來了就走,來去匆匆,不過卻已把自己的心意盡到。
尤其當等在遠處的衆朝廷命婦看到一方好似鏡子的東西,在陽光照映下熠熠生輝,紛紛議論那究竟是何寶物。
張玗離開坤寧宮時,目光不由往等在旁邊密密麻麻的命婦羣體看了過去,想找到母親的身影,哪怕只是遠遠看上一眼,也能慰藉一下思家之情。
可惜的事,今天命婦稍微多了點,而且全都穿金戴銀,讓人看花了眼,張玗又只能亦步亦趨跟在丈夫身後,愣是沒從人堆裡把母親給找出來。
“玗兒,看到令堂了嗎?”
出了坤寧宮大門,朱祐樘湊過腦袋小聲問道。
張玗面色略顯失落,搖搖頭。
朱祐樘這會兒好似開竅的暖男一般,趕緊把妻子攬到身邊。
張玗面色先是有些悽哀,隨即羞赧,粉面飛霞,輕輕推開丈夫,嗔怪道:“人前你幹什麼?”
“我……”
朱祐樘瞬間不會了。
張玗小聲道:“回去再說。”
“嗯。”
朱祐樘又開竅了,好似個小跟班一樣,賠笑道,“對對對,咱回去再說。”
後面跟着的蔣琮和覃吉等人不由對視一眼,那複雜的眼神好似在說,這道題太難了,我們真理解不了。
……
……
坤寧宮的賀壽活動還在繼續。
衆朝廷命婦過來向王皇后請安,順帶說一些吉祥如意的話語,王皇后則勉勵幾句,算是一場大型社交活動。
王皇后以前從沒這麼風光過,現在她很想跟京師的這些貴婦多一些接觸,順帶……跟她們顯擺一下自己剛得到的兩件禮物。
這樣一來,每個貴婦上前,都能看到鳳椅旁矗立的那面半身鏡。
在陽光照射下,鏡子裡的一切都那麼活靈活現,沒有像銅鏡那般會出現顏色偏黃或嚴重失真的情況,遠處看也不會模糊,更別說能瞅見鏡子裡跟外邊一模一樣的世界。
就在衆命婦上前施禮請安時,東西六宮的妃子也聞訊前來賀壽……之所以是聞訊而來,是因爲她們得知皇帝給皇后送禮後,不得不親自前來祝壽。
以前隨便送一份禮物,盡一下心意就行,反正王皇后不會介意,也沒資格介意。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皇帝都送禮賀壽了,作爲妃子的她們,怎麼可能不緊隨皇帝的步伐?就連之前一直追隨萬貴妃,而對王皇后非常冷漠的邵妃,此時也不得不親自帶着三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來給自家大婦行禮賀壽。
邵妃如今在宮裡地位堪稱隆寵。
當她到來時,整個坤寧宮都安靜下來。
就連一衆朝廷命婦也都知曉,宮裡在萬貴妃過世後,內宮事務的實際掌舵人已經變成了邵妃,也有傳言說皇帝打算封邵妃爲貴妃,徹底接管萬貴妃留下的政治遺產。
此時邵妃前來,相當於皇宮內苑東西兩宮的爭鬥已擺到了明面上,命婦們全都屏氣凝神,想看看名不見經傳的邵妃究竟會如何應對眼前的場面。
不過在宮中一支獨大的邵妃,在人前卻表現出孱弱和溫良恭儉的一面,相當低調,就好像個賢良的妾侍帶着自家兒子來給大婦請安。
外人一看。
喲嚯!
這哪裡是曾經不可一世的萬妃接替者?
根本就是個受氣包嘛!
難怪王皇后今天會顯得盛氣凌人,原來宮裡自萬貴妃薨逝後,真沒人能與正宮娘娘抗衡了啊。
……
……
邵妃帶着三個兒子向王皇后賀壽,沒有一個行下跪禮,但態度極爲恭敬。
王皇后也秉承一家大婦應該有的寬廣胸懷,對邵妃母子四人禮重有加,甚至請他們母子留下來吃午飯。
但邵妃卻沒有多逗留的意思,藉口大兒子要修習課業,不得不離開,口中還連連致歉。
心裡想的卻是:
你的壽辰,你是主角,讓我留在這兒給你當陪襯?
門兒都沒有!
王皇后笑着道:“妹妹,聽說吾兒很快就要行冠禮了?”
這話說的是五皇子朱祐棆行冠禮之事。
歷史上朱祐棆於成化二十三年六月尚只有九歲時行冠禮,七月就跟他的兄長和弟弟一起受封爲王,是爲岐王。
邵妃也是在七月從宸妃進封爲皇貴妃。
同爲邵妃所生的朱祐杬和朱祐枟,也都在七月封王,一個爲興王,一個爲雍王。
而朱祐枟封雍王時年不過六歲。
可以說朱見深臨死前,把自己幾個稍微年長一點的兒子的後路都給安排妥當了,生怕太子將來繼承皇位後,虧待了邵妃母子。
當年農曆八月,朱見深病歿,說他是暴斃並不符合常理,因爲六七月間,他是真的把所有後事都給安排好了,給了他好幾個月的準備時間,足以說明其死亡前並不是全無徵兆,從後宮嬪妃到朝廷文武百官,心裡或多或少都有了預期。
邵妃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吾兒年幼,一切都需聽從陛下安排。”
言外之意,你跟我說啥都不好使,我只聽從丈夫的吩咐,他說要給我兒子行冠禮就行唄,你問我,我可懶得多加理會。
王皇后似乎聽不出邵妃話中蘊含的敵意,笑着說道:“今天真是個好天氣,陛下和太子都來送過禮,連宸妃妹妹也親自來了。待你壽誕時,姐姐也給你補一份厚禮。”
隨之邵妃便留意到旁邊立在那兒的半身鏡,頓時一張美豔的俏臉都快氣綠了。
鏡子裡照出來的人像,臉上帶着些許黑氣,那是一種不甘心命運捉弄的懊惱。
明明萬妃在的時候,再過幾個月或許她的大兒子朱祐杬就能當上太子,將來她可以直接當上皇太后……就算朝中人反對易儲,但以萬妃陰狠毒辣的手段,也能把朱祐樘悄無聲息地給幹掉。
可偏偏……
命運捉弄人啊!
萬妃死後,樑芳、韋興等人儘管很想幫她,但到底實力不濟。
萬妃之死,可以說是徹底堵上了她當皇太后之路。
當然還有一條途徑,那就是朱祐樘無子且早亡,把皇位傳到兄弟那裡,反正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她親生的,兩個兒子只要存活一個,就能把皇位繼承過來……但希望太過渺茫了。
王皇后問道:“妹妹堅持要回去嗎?今天這麼熱鬧,就給祐杬他們哥仨放一天假,好好玩玩如何?”
明明知道邵妃不想留,王皇后才故意這麼問。
邵妃瞪了心動的三個兒子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不了,謝謝皇后娘娘盛情,但一切都要以孩子課業爲重,學習不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另外,平時有很多事都需要臣妾親自打理,東西六宮之事斷不可廢。”
言外之意,現在後宮之事其實都是我在負責,你身爲皇后也無權干涉。
這番對話看似平和,但其實火藥味十足。
“好。”
王皇后點點頭,也不再勉強。
對她而言,邵妃能親自來給她請安賀壽,已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她笑着道,“那就恭送宸妃妹妹了。”
邵妃行禮後告退,走的時候猶自不忘回頭看了那半身鏡一眼。
眼中的羨慕和妒忌難以掩飾。
作爲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女人,她很清楚自己丈夫天天拿着塊小鏡子在那兒照,而這個不得寵的皇后,卻直接擁有一面這麼大的鏡子……
要是自己的丈夫聽說這件事,很可能會爲了這面鏡子,跑到皇后這裡來查看眼白黃不黃,到那時……
豈不是讓王皇后重新得到丈夫的憐愛?
邵妃打了個頭。
其他的妃子自然有樣學樣,紛紛跑來向王皇后賀壽。
一時間坤寧宮非常熱鬧。
……
……
身在清寧宮的周太后,當天壓根兒就沒記得自己兒媳婦的壽辰,也是到宮後苑賞花散步時,聽陳貴講起來,才知道原來當天命婦進宮爲皇后賀壽。
“你們這些糊塗人,此等大事爲何不跟哀家說一聲?”
周太后臉色不悅,“左右就是一件禮物的事情,我給她送份禮,人前也不至於顯得我太過刻薄。”
她想的並不是給兒媳婦什麼鼓勵和祝福,僅僅只是自己這個婆婆不能失禮於人前。
畢竟兒媳婦過生日,一堆朝廷命婦看着,自己作爲太后卻絲毫表示都沒有,會顯得她跋扈無情。
“皇帝和太子那邊表示過了嗎?”
周太后蹙眉問道。
陳貴恭敬地回答:“都送了禮物。陛下送了柄玉如意,而太子則……”
“怎麼,還不能說……?”
周太后眉頭皺得更深了。
陳貴無奈道:“乃一面琉璃鏡,比送您的還要大,有……半個人那麼高。”
周太后本只是隨口一問,爲自己接下來要送點兒什麼東西過去作個參考。
可當她看到陳貴比劃出的大小時,臉色頓時變了,感慨道:“果然是個孝順孩子,但是不是用錯了地方?親祖母不如後孃啊!”
陳貴頓時察覺自己說錯話了,趕緊道:“奴婢也未親眼所見,只是聽他人說起,或許是以訛傳訛。”
“那你還敢胡說?”
周太后瞥了陳貴一眼,有些不悅,“哀家並未生氣,只是心中羨慕,那麼好的東西,爲何乖孫不給哀家也送一份過來呢?”
陳貴解釋道:“老祖宗,太子先前給您送過,並未給別人送。皇后那邊還是第一次收到這般貴重的禮物。”
周太后到底小肚雞腸慣了,扁扁嘴,刻薄地問道:“所以……一上來就送個大的?”
“這……”
陳貴實在不知該如何應答。
就在此時,御花園小徑有近侍一路小跑前來傳話:“太后娘娘,東宮派人到清寧宮送禮,說是爲娘娘您精心準備了一份禮物,東西已擡入宮門。”
“呃?”
周太后一聽精神爲之一振,連走幾步,嘴上說道,“快快快,隨哀家去瞅瞅。”
“老祖宗,您小心一些。”陳貴追上去道。
周太后笑眯眯地說:“我孫兒來給我送禮,我心情好,稍微走快點兒怕什麼?我又不是那老態龍鍾之相。”
……
……
太后一行很快返回清寧宮。
一面很大的全身鏡,用一方木櫃作爲支撐,由四個人小心翼翼擡着,送到了清寧宮正殿內。
穿過後殿出來的周太后,站在鏡子前,一臉笑盈盈的模樣,臉上的橫皺都給笑出來了。
卻是她對着鏡子把自己端詳良久,大有一種越看越喜歡的架勢。
“鏡子真不錯,就是這櫃子稍微糙了點。”
周太后如是評價。
陳貴笑道:“老祖宗,奴婢回頭就讓人換上最好的木料,給您定製個新櫃子,把舊的換下來。”
“我說過要換嗎?”
周太后近前撫摸着櫃子,兩眼都在放光,“我孫兒給我送的不是鏡子,而是個櫃子,你把櫃身都給換了,咋的?當祖母的對孫兒那麼挑剔嗎?他現在又沒當家,哪兒來那麼多銀錢?能做成這樣已足見他的孝心了。”
“是是是。”
陳貴嘴上應着,心裡卻在想,忘了是誰剛纔還說什麼親祖母不如後孃,這麼個櫃子就把你給打發了?
陳貴問道:“老祖宗,這東西擺在何處?是否給您搬到內殿去?”
“去去去……會不會建議?”
周太后板起臉來,喝斥道:“放到內殿誰能看得見?得尋摸個好地方,要儘量顯眼一些,孩子們來請個安什麼的,方便他們一眼就能看到。就放在……殿中央吧。”
“這……”
陳貴一時無語。
清寧宮正殿乃接待賓客的地方,皇帝來了也是在這裡請安。
你竟要把這麼個櫃子放在正殿中央如此顯眼的地方?
周太后道:“喜歡的東西就要擺在明處,不喜歡的就束之高閣,不就是這麼個理兒嗎?好東西,哀家可不能獨享,有時候皇帝來,讓他也好好瞅瞅,讓他知道,他的孩子有多孝順。真好啊,這麼大面鏡子。”
陳貴道:“聽說要輕拿輕放,不然琉璃的東西非常容易破碎。”
“嗯。”
周太后點頭道,“是得好好保管……嘿,沒事過來對着看上兩眼,都讓哀家心情大佳。孝順孩子就是有孝順辦法,不像一些人嘴上說孝順但從無實際表示,我孫兒可不是那種口是心非之人。”
陳貴一邊陪笑,一邊卻在想,這是在點誰呢?
怕不是說邵妃母子吧?
管你說誰呢,反正這是非恩怨卷不到我頭上來,我理會那閒事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