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在宮裡參加完賜宴,就隨着命婦的隊伍出宮去了。
在坤寧宮內,她多少得到了一些禮遇,就是被允許坐在爲首的桌子上,但桌前沒一個人看得起她……畢竟同桌的都是什麼王公貴胄、閣老尚書家的正妻,每一個都有着極爲深厚的背景。
相比之下,她這個太子妃之母,就顯得有些落魄了。
也跟如今太子不得勢有關。
本來王皇后說賜宴結束單獨召見金氏,可惜中午太過高興,多喝了幾杯,早把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於是金氏只能怏怏不樂離去。
金氏出宮後,乘坐小轎回到家中,進門後就讓丫鬟去給她拿早已準備好的桃木枝條,接過來就往使勁往自己身上撲打。
張巒聞聲出來查看,見到這一幕好奇地問道:“夫人啊,你這是作甚?你這是進宮了還是去墳場了?”
“呸呸呸。”
金氏白了丈夫一眼,喝斥道,“說話怎這麼難聽?啥叫去墳場了?難道我是去拜女兒的?哎呀,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
張巒回道:“也不知道誰說話難聽。你這到底是整哪出啊?”
金氏神色頗爲不悅:“進宮一趟,別人都呼朋引伴,卻沒人跟我打招呼,一個都不認識。好不容易看到咱家閨女來,她眼裡就她那相公,走的時候都沒跟我正眼對上。”
“伱看到閨女了?”
張巒聞言不由激動起來,“她現在怎樣了?”
“滿面春風的……哼,就說那丫頭沒良心,入宮這麼久了,也不知道給她娘送點兒好東西出來。
“今天她相公帶着她去給皇后娘娘送禮,好大一面鏡子……那東西我看就不錯,擺放在屋裡,哪個看了不羨慕?”
金氏說完吞了口口水,顯然是眼氣得不行。
張巒聽完,一副尷尬之色:“嘿,還真給送去了?效果咋樣?我是問,那琉璃鏡有誰稀罕嗎?皇后可喜歡?”
金氏怒目而視:“與你何干?”
張巒破口大罵:“你個糊塗老孃們兒,那鏡子是我送給太子的,讓太子轉送給皇后,乃爲了造勢!
“你以爲今天爲啥太子和咱閨女要去送禮?這是幫咱探路的……我現在問你,那鏡子拿出來後,是不是有人喜歡呢?”
“什麼?那鏡子是咱們家送的?”
金氏的關注點永遠跟丈夫不在同一條線上,突然就不高興了,“這麼好的東西,也沒見給我送一面。”
張巒從金氏的話中聽出重點,問道:“那就是很多人都喜歡咯?”
金氏瞪着丈夫:“有事咋不跟我說一聲?”
張巒氣呼呼地道:“問你話呢……趕緊說!”
金氏這纔不情不願地道:“誰都忍不住轉頭去瞧那鏡子,你說喜不喜歡?皇后娘娘召見時,讓人可以自由地對着鏡子瞧。
“我看啊,皇后就是在拿那東西顯擺,我還以爲是什麼能工巧匠造出來的舉世無雙的東西,感情是咱們家送的……那就沒啥了。
“回頭讓人送一塊到我房裡去,別人沒有的,我先要有。”
“傻老孃們兒。”
張巒罵罵咧咧,“入個宮,還跟人家攀比起來了?你也不想想,你有啥資格與別人比?你丈夫我不過纔是個正四品官而已,人家王公貴胄都是世代顯貴,咱能與之相比嗎?”
金氏立在那裡,卻不跟丈夫爭論,好似在生悶氣。
她可是吃不得虧的主。
但到底還是要遵循這個時代妻爲夫綱的倫常,不能明面上跟丈夫頂嘴,尤其丈夫說的還是對的時候。
“東西是延齡造的,你喜歡,就叫他拿來孝敬他娘。”
張巒最後無奈地道。
金氏聽到這裡,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卻白了丈夫一眼,道:“這還差不多。老爺,我倒是覺得,那東西挺好的……咱們家是要賣那東西換錢嗎?”
張巒道:“跟你解釋不清楚……那東西是可以拿來換錢,但因暫時是貢品的緣故,不能賣,只能搭售。
“不巧了嗎?我這正好幫皇宮賣貢品,李孜省給我找的活計,我這邊怎麼都賣不出去,但要是搭售塊琉璃鏡,大概就好賣了,到時候換回銀錢直接往宮裡送,咱也不私扣。”
金氏聞言不悅:“什麼?白送?那咱還費那麼大的力氣作甚?”
張巒道:“這是給太子積德,也是爲咱自己彰顯名頭,不然別人誰知道我是誰?不要以爲我是太子妃之父,以後就一定能混得風生水起,萬貴妃那幾個弟弟不也就那樣?”
“哼!”
金氏冷哼一聲道:“咱們家能跟萬家一樣就好了……到現在都沒見誰上門來巴結咱,忒憋屈。”
“切,頭髮長見識短。”
張巒眉飛色舞地道,“別把我跟萬家那幾個窩囊廢放在一塊兒比,我是有大志向的,如今我乃翰林官,將來是要當閣老尚書的。
“你當我會躲在五軍都督府或是錦衣衛裡混吃等死嗎?咱現在人是窮了點,但志不能短。這種事上,咱還是得聽延齡的。”
金氏見丈夫要回屋子,急忙道:“老爺,一定要記得讓延齡給我送面鏡子來。”
“知道啦,知道啦。女人就稀罕攀比,真是白費力氣。”
……
……
當天下午,龐頃請張巒去酒肆喝酒。
龐頃在李孜省面前素來都很低調,但對外,他是李府大管家,收錢就辦事,信譽度極高,在京師頗有名望。
這次龐頃只是單獨宴請張巒一人。
酒桌上,龐頃給張巒添酒,他想的是,只要把張巒灌醉了,那說什麼都方便,因爲他看出張巒是那種喝了酒就忍不住想找人傾訴的類型。
“來,張先生,喝酒喝酒。”
龐頃提着酒壺,把酒斟滿後,坐下來問道,“先前道爺讓你賣貢品之事,可有着落了?”
“暫時還沒有,不過讓李尚書不用擔心,我這邊差不多已經有門路了。”
張巒自信滿滿地道。
龐頃驚訝地問道:“你找到買家了?那可是……兩千兩銀子一塊呢。”
張巒道:“我打算賣三千兩一塊。”
“……”
龐頃瞬間無語了。
他在想,誰這麼不開眼,竟會花高價買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莫非是銀子多了,心裡燒得慌?
張巒望着龐頃道:“龐管家你作何如此表情?莫非是不信我的話?”
“欸……張先生,這裡我要提醒您一句,貢品儘量不要賣到民間去,尤其是商賈,不要隨便承諾他們什麼,將貢品換了人情。”
龐頃好心提醒。
張巒道:“那倒不會,我打算賣給那些達官顯貴,就是在原來賣貢品的基礎上,再搭售點兒東西,比如一方琉璃鏡。
“用吾兒延齡的話說,買一送一,童叟無欺。放心,銀子我一文錢不拿,賣多少我給宮裡送多少去。”
……
……
李孜省最近幾天都是早出晚歸。
這天入夜後很久他纔回到家中,本來打算徑直進內院休息,卻被剛好從院內出來的龐頃給一頭撞上了。
“炳坤,你這是作甚?”
李孜省皺眉。
好你個龐炳坤,我家後院是你能隨便進出的麼?
趁我不在家,想給我戴綠帽子?
你這個幕僚還講不講規矩了?
龐頃急切地道:“道爺,咱借一步說話,有緊要事。”
李孜省卻擺擺手,喝斥道:“有事咱明天再說……今日我累了一天,人都快散架了,你當我是鐵打的?
“以後少到我內宅晃悠,見着你我就心煩。”
龐頃趕緊道:“別介,乃有關張來瞻的事情,必須得聽啊!”
“嗯?”
提別的事情,或許李孜省徑直就進去了,但聽到對象是張巒,他不由停下腳步,回過頭問道,“有話就說,就屁就放,不用改到別的地方談……你說吧。”
龐頃立即把今日請張巒說話,以及去點撥張巒之事說了:“……我本以爲那位張翰林賣不出貢品,正發愁呢,誰知我問過他,他竟言之鑿鑿說東西一定能賣得出去,非但能賣完,且還要加價售賣。”
“哈哈哈……”
李孜省聞言好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一般,嘴角翹起,不無嘲弄地道,“來瞻他沒個逼數,這不怪他,他以爲這京師之地的富貴人家遍地走呢?買個黃珊瑚回去?閒得沒事幹?哈哈哈……”
龐頃卻一點兒笑意都沒有,勸道:“道爺您先別急着笑,敝人初聽他如此說,也覺得他異想天開。
“可他隨後就跟我說,要賣黃珊瑚搭售鏡子,就是那種用琉璃製成的鏡子,他手上正好有一方,說是拿回家去哄老婆的,給我瞅了眼,頓時驚爲天人啊。”
李孜省笑容尬在那兒,問道:“鏡子,什麼鏡子?望遠鏡麼?”
“就是琉璃鏡,與銅鏡差不多,裡面照映的人活靈活現,跟真的差不多。”龐頃道,“嘿,您猜怎麼着,回來後夫人叫我過去……”
“夫人?哪個夫人?”
李孜省打斷龐頃的話。
龐頃詫異地道:“自然是尊夫人啊。”
李孜省聞言勃然大怒,喝道:“好你個龐炳坤,你不但跑我家內宅去晃悠,還去見過我夫人?我這叫引狼入室,錯看你了啊!”
龐頃又急又氣,無奈之下只能翻個白眼:“道爺,您聽我說啊……乃夫人叫她的貼身丫鬟把我傳進內宅去的,說是今日入宮參加皇后娘娘的壽宴,誰知壽宴前太子和太子妃一同前去賀壽,送了個很大的琉璃鏡給王皇后,當時就在命婦中間引發巨大轟動。”
“什麼!?”
李孜省一臉懵逼。
就這還能牽扯上皇宮,且是皇后所在的坤寧宮?
龐頃道:“夫人說,知道敝人在京師有些門路,看看是否能弄一面回來,據說那些朝廷命婦看着都很喜歡,卻沒一人知道其來歷。就是剛纔的事情……”
李孜省皺眉不已,問道:“你是說,今天你去見過張來瞻,他說要賣貢品搭送琉璃鏡,回來後我夫人就叫你過去,問是否有門路能搞到鏡子?”
“正是如此。”
龐頃鬆了一口氣,道,“我當時也不敢隨便應承下來,只說大概聽說過此物,夫人高興不已,還賞了一錠銀子。您看……”
龐頃說完從懷裡摸出銀錠向李孜省展示。
李孜省看完後傻了眼,怔怔地道:“今日要是我沒碰到你,先去見了夫人,她跟我討鏡子,我豈不是還要花高價從張來瞻那兒買什麼黃珊瑚,如此纔好讓他給我塊琉璃鏡?”
龐頃沒想到李孜省的思路這麼超前,想了想,突然覺得頗有道理。
“道爺,聽你這一說,還真……有這種可能。”
龐頃重重地點了點頭。
李孜省本來急匆匆要進內院休息,卻突然覺得眼前的月門變成了鬼門關。
“來瞻他夠可以的,整這麼一出。”
李孜省頓時有些垂頭喪氣,“生意沒往我這邊做,卻還是牽扯到我頭上來了,我說過要給他銀子,結果……”
“道爺,您現在知道有這麼回事,是否覺得我應該及時跟您通稟呢?”
龐頃的話好似在高呼冤枉。
你看看你這個主人家,一點兒耐性都沒有,我要不是真有要緊事情通稟,能在這裡阻攔你說事?還進你內院?
你以爲我欣賞你的品味呢?
也不瞧瞧你那妻子和幾房妾侍長什麼樣!
李孜省不忙着進內院去了,直接在前邊院裡找了個臺階坐下,然後招呼龐頃坐在自己身邊。
主僕二人渾然不顧形象,哪怕不遠處還有家僕路過,也不影響二人坐在那兒說事。
“炳坤,經你這一說,我還真想起來……前些日子我進宮,見陛下拿着塊鏡子在那兒端詳來端詳去的,還說是太后娘娘給他的,莫不就是琉璃鏡?”
李孜省若有所思地道。
龐頃回答:“大有可能。您看看,那位張翰林其實一早就開始佈局了。”
“滾蛋!”
李孜省罵道,“張來瞻再神,也不可能提前那麼多日子就開始佈局賣貢品之事吧?那時候連我都還不知道陛下有此想法呢……”
說到這裡,李孜省突然噤聲了。
龐頃揶揄道:“道爺,您看,您也想到了,是吧?”
李孜省咋舌不已,震驚地道:“要是別人,還真不可能,但要是來瞻的話……這混賬東西,能掐會算,誰知他是否早就預測到會有此事發生,挖了個坑在那兒等着我呢?”
龐頃無奈道:“道爺您也是,還說什麼要讓他去接觸掌兵之人,就怕人家早把你算計得死死的。”
“那……炳坤,你明天去跟來瞻,討要兩面琉璃鏡回來如何?”
李孜省突然改換臉色發出請求。
“敝人……不去。”
龐頃直接回絕。
李孜省死死地瞪着他,喝道:“讓你去討,又沒說一定能討到……你又不是不知我那幾個婆姨,一個想要,別人也想要,到時我內宅不寧,都是你小子鬧騰起來的。”
龐頃報天屈道:“道爺,您可不能不講理啊,就算您內宅不寧,也是因那琉璃鏡而起,關我何事?”
“對,一切都是張來瞻的錯。”
李孜省氣鼓鼓地坐在那兒,站起身來,“也罷,今天不進內宅了,煩了一天,再去被這些女人糾纏,我連個好覺都睡不着。”
“您這是……”
“隨便找個地方對付一宿。張來瞻啊張來瞻,竟爲了個貢品,鬧得我家宅不寧……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