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容絲毫不知道自己扔下多麼兇猛的炸彈,帶着一行人匆匆往家裡趕。
八月初離家,眼看着如今已經進入十一月,果然最不經用的就是時間,它永遠不會停下腳步等候任何一個人。
夜蝙蝠重承諾,已然潛伏在楚開墨身側,儼然就是一道如影隨形的影子,除了楚容兄妹之外,無人知道他的存在。
香山村,段白黎看着手中的信,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但是習慣他的尚華卻知道,公子終究是放不下天下百姓。
“公子…”
尚華有心勸慰,說已經離開京城,離開是非之地,那就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又覺得往日公子付出太過,一心不過是希望百姓安寧,免受戰亂之苦,然而,幾天之後,大成百姓將面臨第一次骨肉分離。
僅僅是第一次而已。
段白黎眸光閃了閃,道:“容容該回來了吧?”
“是。”尚華低聲道:“大皇子將將與之錯開,子時樓覆滅一事,大皇子有心追查,卻是沒有證據。”
頓了頓,尚華娃娃臉掛了一絲笑意:“嚴卿雖然不在南城長大成人,手段略顯稚嫩,到底是將門之後,掃尾還算乾淨。”
子時樓深藏書院羣落之中,不好追查,那一夜突然之間死了很多人,縱然無人跑出來親眼目睹,可那濃郁的血腥叫人無法忽視。天雲書院的學子並不是死人,只要有人知道,秘密便不是秘密。嚴卿處理的手段果斷直接,聚衆言明子時樓的恐怖危害,叫學子們恐懼入骨,也激起胸中正義浩然,成功叫子時樓成爲臭水溝的老鼠,人人得而誅之。
也因此,子時樓倒了,衆人撫掌稱快!
大皇子以縣令的身份路過南城暫歇,暗地裡買通人詢問當夜之事。奈何這些學子已經被灌輸了‘子時樓死有餘辜’的念頭,貿然有人詢問,學子面上胡亂應答一通,轉身便告到城主府去。
“這人什麼心思?是想叫我們南城內亂麼?不過到底是朝廷命官,爾等雖爲天子門生,當避開爲好,只管叫面上無錯便可。”嚴卿正色說道。
迂腐書生有迂腐書生的好處,他們熱血澎湃,心中滿是正義、君子仁德、不畏強權,子時樓在南城已經叫他們心驚肉跳了,好不容易覆滅,突然冒出一個朝廷命官詢問,他是什麼目的?
總之,南城嚴氏纔是他們信任之人。
“少主放心,吾等知曉如何應對。”
於是,大皇子殿下週旋在一羣迂腐書生之中,終日得到似是而非的消息。
大皇子卻是笑着搖頭:“民心所向,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嚴卿此人,成長之快叫人驚訝。”
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沒有生氣。
子時樓一事就這麼虎頭蛇尾的淹沒在一羣熱血少年口中。
尚華突然說道:“公子,容容姑娘叫嚴卿訓練一批猛犬,說他日可充作大軍之用。”
段白黎手指收緊,節骨微微泛白:“此法有利有弊,猛犬傷人兇狠,尚可借之一用,然,脫離掌控,便是刺入己方腹腔之利刃…”猛然止住了話語,段白黎幽幽一嘆:“萬物有靈,畜牲其實比人類更值得相信…尚華,你且親自出馬,讓人送一批幼犬,養於身側,以訓兵之法每日嚴加訓練,一年後我會檢驗成果。”
尚華娃娃臉微垮:“公子這是在趕我走麼?”
段白黎搖頭:“非是如此,猛犬終究不是人,野性難馴,尋常人興許治不住,尚華雖年幼,武功卻是不弱,當真出現意外,定然能夠全身而退,將損失減少到最低。”
尚華心曠神怡,娃娃臉浮現兩朵紅雲,忍不住得意的擡起下巴。
啊,公子誇他了,公子的眼光一直這麼毒辣!
卻不知,段白黎支開他另有所圖。
十日之後,十一月中旬,楚容一行人大搖大擺回了三裡鎮,震懾之威足夠強悍,三裡鎮依舊埋伏着各種各樣的人,卻是誰也不敢動手,因爲這一路死的人可不少。而且是那種死得莫名其妙,就好像一隻無形大手將他們捏死了一般,詭異得很。
三國自顧不暇,暗衛也不是源源不斷的,死了一批再死一批,也就收了心思,打算完全斬斷墨家羽翼之後,再騰出手解決楚家。
而那些受僱於人的刺客俠客,在知道子時樓一夜覆滅之後,也打了退堂鼓,爲了銀子冒死一拼者,無一不是莫名其妙死得悽慘,想動手,自然再三猶豫,畢竟,命可比錢財重要得多。
“娘啊,別別別,別揪我耳朵,我疼!”楚容拼命的踮着腳,歪着腦袋,好叫自己在孟氏手裡的耳朵好受一點。
孟氏一臉憤怒:“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子?啊?穿成這副鬼樣子,你是想幹什麼?”
楚容心肝肉顫,面色通紅,道:“娘,我走出去又沒人認識我,有什麼關係?況且,我不是完完整整的回來了麼?你叫我回屋換掉這副‘鬼樣子’好不好?被人看見了多不好?”
孟氏瞪眼,一巴掌打在楚容肩頭:“死孩子,你還知道被人看見不好?趕緊給老孃滾去換了,疊整齊了還給你三哥!再有下一次,老孃扒了你的皮!”
孟氏自楚容女扮男裝之後便心有慼慼,就怕這麼不着調的死丫頭被人發現了,膽子賊大,竟然敢穿成男兒的樣子,簡直傷風敗俗!
楚容委屈得不行,揉揉通紅的耳朵,再揉揉發疼的肩膀,扭頭去看她的父兄。
楚長河臉頰顫抖,好似忍得很辛苦,從小將小女兒捧在手心,什麼時候看到她又是掐耳朵又是捶打肩膀?心疼得要死,恨不得以身替之!但是這孩子實在是太過火了,不知道天高地厚,連男子也敢冒充,就不怕被發現之後,名聲毀於一旦麼?簡直欠收拾!
忍啊忍,忍不住想要出手解救,臉頰也變得扭曲起來,好在她娘有分寸。
楚開翰也是一臉難看,心疼的啊,自家小妹自家疼,縱然知道娘是爲了小妹好,卻還是忍不住心疼,那小耳朵都紅了,該多疼?
只有楚開墨一臉幸災樂禍。
小東西,叫你嚇了我整整一夜,就該好好被收拾一頓,看你下次還敢這麼冒頭!
那一夜的廝殺,楚開墨從楚容乾巴巴的描述中得知,但他也從夜蝙蝠生硬的講述中明瞭,又是中毒又是吐血的,小妹可是受大苦了!
雙喜是大嫂,自然而然跟着楚容進了屋,聊一聊幾個月發生的事。
各人心思潛藏心中,一夜轉瞬而逝。
翌日,一張徵兵令如同沸騰的油中滴入冷水,瞬間掀起兇猛白煙!
“邊關戰起,天齊兵不甘被太子殿下趕回老家去,竟是捲土重來,來勢兇猛,眼看着岐轄關就要再次失守,朝廷軍隊鎮守各地,空不出手來,只能徵兵,還請諸位踊躍報名,每個入伍者可得十兩銀子補助。”負責傳達消息的官差一臉正氣。
香山村的村民卻是個個面色慘白。
十兩銀子很多,簡樸的人家能夠生活兩三年,但這十兩銀子相當於買命的銀子,用流着和自己相同血脈的親人的命換來的!
官差不敢多留,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知道徵兵意味着多少人家家破人亡,但是沒辦法,犧牲小部分人,成就大部分人,此等買賣不虧!
不久,崩潰的嚎啕大哭平地而起。
楚容眼睜睜的看着這些熟悉的面孔跪在地上哭天喊地,也看着某些少年面帶惶恐不安,那些當家人強作鎮定,其實雙手在劇烈顫抖。
“村長,我家有銀子,能否用銀子抹去名額?”三丁抽一,老百姓家裡講究多子多孫多福氣,隨便一戶人家都要四五個兄弟,一次徵兵就要走兩三個,家裡勞動力一下子少了,生活還如何繼續?
自然有人會想到銀子擺平一切。
村長早得了準信,允許百姓出錢添作餉銀,以換取名額,深吸一口氣道:“可以,十兩銀子可換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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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官府網開一面,給老百姓選擇的路走。
要麼傾家蕩產留下親人,要麼…得十兩銀子送走親人!
怎麼選,衆人心中自有一把秤。
“娘,我們家裡沒銀子,兩個侄子還在吃奶,我便算一個名額吧。”一十四五歲的少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安慰身邊哭得滿臉淚痕的母親。
那母親顫抖着抓着他的手,失聲痛哭:“兒啊,你大哥剛得了兩個兒子,家裡家外都離不開他,你、你除了爹孃無牽無掛,便是,便是…去了也…”
後面的話竟是說不出來,喉嚨卡得難受,眼淚嘩嘩的滾落。
少年朗聲一笑,是楚容熟悉的破銅鑼嗓子,這也是一個處於變聲期的孩子。
“娘放心,兒子一定會平安歸來,沒準能借此機會飛黃騰達呢!”
那母親哭得更發生了,抱着兒子的腦袋,悲痛欲絕,兒子也哭,只有在母親看不到的時候,才露出茫然與畏懼之色。
“也就是楚家人命好,家裡一連出了兩個秀才一個舉子,那麼多男丁,竟是一個也不用出。”楚老爺子一行人十分突兀,因爲秀才之家可以免除兵役。
因此,楚老爺子帶着三個兒子出來參加村子裡的會議,臉上卻沒有半點痛苦之色,自然不會叫人看漏了眼,甚至…隱隱帶着得意。
村長看了楚老爺子一眼,默默搖頭,沉聲道:“你們誰想要花銀子討要名額的,只管到家裡來,記住,只有三天,三天之後,名冊便會報上去,那時候無法再更改。”
他家裡也有四個兒子、十幾個孫子,舍了誰都心疼,心裡算計着家裡的銀子,打算全部抹了。
回到家,楚長河一臉唏噓,孟氏得知了一切,猶豫道:“五丫,你說,我們家不是還有些銀子麼,不如…”
楚容扭頭,面無表情道:“娘想幹什麼?替他們掏銀子?”
善良不一定是好事。
孟氏吶吶道:“也不是直接掏錢給他們,可以借,這張收條什麼的,畢竟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好手好腳的回來…”
楚容道:“娘,你想過沒有,掏銀子容易,別人什麼心思,感恩戴德?還是理所當然?”
楚家的花房暴露在外,很多人看楚家也帶了幾分恭敬和討好,這就是有錢的腰板粗,說話大聲的底氣。人心是世界上最難預測之東西,楚家可以替他們掏銀子,也有能力替他們掏銀子,一開始或許會感恩戴德,視若再生父母。然,久了之後呢?須知法不責衆,香山村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子,富裕之家少之又少,換句話說,短時間內,這筆銀子是收不回來的,時間長了,自然更收不回來。
漸漸的,這些人也就會忘了當初楚家的雪中送炭,畢竟,很多人沒還銀子,也不是隻有他們一家,抱着這種法不責衆的心思,這些銀子就是打狗的肉包子!
楚容再道:“退一步講,娘,銀子收得回來,對方也感恩戴德,又或者楚家不差那點銀子便不計較了,但是官府呢?整個村子沒有一個人參軍,官府怎麼看?”
楚家是想幹什麼?仗着銀錢打算和官府作對麼?正值需要衆多兵力之時,楚家卻出手阻撓,是犯上作亂的意思麼?造反麼?
“那時候,香山村只會死更多的人。”楚容冷冰冰說道,並非她冷血,而是事實如此,楚家能幫一時,卻是幫不了一世。此戰並非短時期可以結束的,畢竟三國此時還沒有聯合起來,真正的戰火紛飛還沒有掀起風雲。
孟氏急忙搖頭,她只是個小農婦,一輩子也就是圍着丈夫孩子轉,想得最多的也就是衣食住行,太深的她想不到,可不代表她傻,與官府作對只有死路一條,畢竟官府在老百姓眼中就是天地,就是乾坤,動動手就能死一片人。
楚容緩了緩口氣,道:“娘,你也別一時心軟,有人出聲借銀子你便順勢奉上,不患寡而患不均,借了這個,沒借那個,將來只會落一身埋怨,裡外不是人。”
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這羣算是一起長大的竹馬哥哥去送死。
楚容心裡隱隱有個想法,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三天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還有,娘,我那外公外婆家可沒有秀才可以免除兵役,二舅母很快就會上門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