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遼邊境大軍近五十萬大軍對峙,戰爭的陰雲隨時籠罩在兩國之間。
遼主耶律洪基從西京同州返回了南京燕京,即便如此,對宋朝戰爭壓力不減。
遼國有四時捺鉢之制。
捺鉢翻譯過來就是行在,與宋朝皇帝始終駐在汴京不同,遼國皇帝的行在隨時更易。
春捺鉢稱爲春水,意春漁於水,遼人會在冰底打魚,放海東青捕捉天鵝。
秋捺鉢稱爲秋山,意秋獵于山,遼人會射獵狩鹿等等。
但後來變得有政治意義,比如春捺鉢會設在大同江附近,遼主召見女真部落舉行頭魚宴,哪個人敢不參加,哪個部落就滅了。
夏捺鉢遼主南下,召集南北兩院大臣議事。
至於秋捺鉢,冬捺鉢多在遼國永州附近,這裡靠近遼國的臨潢府,也就是上京。
遼主很少有南巡之說,因爲契丹的根本在於北方,至於南方的宋朝以及後來立國的西夏……對遼國皇帝而言,不值得花太多的時間考慮。
當年宋太宗北伐幽燕時,大批遼人主張放棄,因爲這裡對遼國而言無足輕重。萬一在南面糾纏過多,失了古渤海國基業的根本,那纔是得不償失。
澶淵之盟後,遼國轉而依賴宋朝,注重南京的經營,而遼興宗與夏國兩次賀蘭山之戰都慘遭失利後,於是設同洲爲西京。這纔有了對南面西面的重視。
所以春捺鉢,夏捺鉢,遼主耶律洪基都滯留在西京,南京,遲遲不回北方。而將國事交給權臣耶律乙辛及女婿兼妻舅蕭德讓,去年讓太子耶律浚領北南樞密院事。
耶律乙辛類似於阿里骨,出自遼國‘寒門’,屬於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一方。
他年輕時家貧不能自給,被人稱作‘窮迭剌’。
最後得到耶律洪基賞識一路官運亨通,不久前他以十香詞之案,殺了太子的生母,也是耶律洪基的皇后。
契丹皇族(耶律氏)與後族(蕭氏)鬥爭一貫慘烈。
衆人都以爲皇后冤枉,但其實是耶律洪基的借刀殺人。
如今太子耶律浚總領國事,耶律洪基又讓耶律乙辛輔佐太子,也是監視之意。
現在耶律乙辛和太子耶律浚從上京趕往南京拜見耶律洪基。
耶律乙辛坐着馬車進入檀州門,看着繁華的檀州大街時,記憶回到了年少的時第一次至南京時。
這座南院治下的城池,給了他很大的震撼,儘管後來他知道南京的規模,不過是宋朝普通一座州城而已。
那年少時的懵懂無知,若是可以他會選擇仍是那個無知少年嗎?
此時此刻,他已是捲入了遼國皇氏與後族的鬥爭中。
耶律阿保機之前,遼國是部落世選制,耶律阿保機改變了這一制度。
遼國又經歷過數次諸弟之亂,其背後的原因就是草原部落一直以來的兄終弟及的制度。
爲了確保嫡長子制,所以身爲皇族的耶律倍一支,與後族蕭氏聯姻,壓制其餘的耶律氏。這背後的原因就是孃家人比親兄弟更可靠。
耶律乙辛的父親便是參與諸弟之亂的失敗者,屬於耶律氏中被打壓的一支,致使他年少時家貧難堪。
改爲嫡長子制後,遼國一直是帝后並制的局面,也就是耶律氏(耶律倍一支)和蕭氏兩個家族同治天下。如北府宰相一直是出自蕭氏。
遼太宗曾畏懼地言:“太后族大如古柏根,實不可移也。”
而到了耶律洪基即位仍是如此,一直到皇叔耶律重元叛亂,此次重元之亂參與者中不僅有耶律氏的皇族參與,還有不少北樞密使蕭胡睹等後族重要成員參與。
經過此亂後,耶律洪基對皇族,後族都失去信心,於是在皇族的邊緣中選中了耶律乙辛。
經歷重元之亂後,耶律洪基似變了一個人,非常的敏感多疑,對任何風吹草動都非常上心。
耶律乙辛身爲被耶律洪基親手提拔的心腹,沒有任何根基的他,他一直便貫徹着耶律洪基的主張。
作爲一個心腹最要緊的就是爲君耳目,思君所思,爲君欲爲所不能爲之事。
那些整日只懂溜鬚拍馬的,不過是九流心腹所爲之事。在天子身邊整日奉承的人難道還少了?
耶律乙辛上位的秘訣就是,首先是他的出身,正好在皇族(耶律倍一支)後族之外,其次便是自己能力強,同時能替天子翻臉,要剷除天子異己時可以下狠手。
凡是天子所厭之人,他比天子還要討厭對方,對天子賞識的人則能和平相處。這纔是真正走進天子心裡的辦法。
耶律洪基知道皇后冤枉嗎?未必不知,但耶律乙辛知道他只需要給耶律洪基遞一把刀而已。
至於讓太子總領南北樞密院事是信任嗎?這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耶律洪基殺了皇后,不能立即剝奪太子的繼承權,反而必須先穩一穩蕭家,因爲後族勢力太大了。而他耶律乙辛殺了皇后,太子生母的人,就在太子身邊盯着,而共同執掌國事的蕭德讓早與他在同一條船上。
如今耶律乙辛一直在找太子的錯處,他知道殺了太子,他可能被耶律洪基當作替罪羊殺了,但不殺太子,他耶律乙辛一定會死。
馬車到了宮城裡
耶律浚一臉憂鬱地下了馬車,對他而言,沒什麼比見耶律洪基更可怕的事。每一次見面都如生離死別。
耶律乙辛下了馬車看了耶律浚一眼,轉眼卻見耶律浚身旁的侍從蕭忽古等都對他流露出敵意。
耶律乙辛心底冷笑,若無其事地走到了一旁。
耶律洪基先見了太子,君臣二人說了一陣子話。耶律浚顫聲道:“兒臣身爲太子,還有什麼他求,還請陛下明察。”
耶律洪基聞言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先下去歇息,然後傳召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入內後看着面色蒼白的太子,心底得意,他知道之前給耶律洪基上的太子罪狀已是見效。
耶律乙辛上殿後見過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出聲道:“朕在西京與南京太久了,南北院的事都交給太子處置,然而太子實在能力不夠。朕必須儘快解決與宋劃界之事,否則北方怕是生變。”
耶律乙辛道:“高麗,女真,室韋,五國確有異動。聽說高麗已與宋朝重新盟好,而太子完全鎮不住女真,五國部,室韋的烏古部也打算重新叛亂。”
耶律洪基不由長嘆一聲,露出了些許疲倦。
遼國西,北,東三面爲室韋,女真,高麗包圍,這些部族面對遼國的壓榨,時叛時附,唯有南面的宋朝稍顯平靜,日常恭順,這要多虧澶淵之盟帶給兩家七十年的和平。
遼主不斷遷移捺鉢,一面親率重兵巡視邊境,一面通過召見各部首領,以確認其忠順。有時候他非常羨慕宋朝的皇帝,只要坐在汴京城裡,足不出戶便可以駕馭天下。
這一次爲了與宋劃界之事,他將捺鉢南移,半年多沒回上京中京看看,結果邊界不穩,各部蠢蠢欲動。
“朕解決了與宋劃界之事後,便懲治這些不恭順的各部首領!”
耶律洪基言語間仍帶着強大的自信。
但他明白遼國國勢可以壓制宋朝,但一旦打起來,也滅不了宋朝。一旦真的逼急了,漢人也不是好惹的。
耶律洪基道:“宋朝是大國,是可以講規矩講道理的,不似女真,室韋那些蠻子毫無忠信可言。”
“朕本讓青唐出兵配合西夏取之熙河,然而青唐卻言因宋割湟州而罷兵。此毫無見識之舉,豈不聞將欲取之,必先給之的道理。青唐將叛不叛,實是短視,自以爲能坐山觀虎鬥,看宋夏拼個你死我活。”
“失去了夏國臂助,不出三年青唐必爲宋所滅,這些人實令朕的大計毀於一旦。”
耶律洪基出聲言語,十分痛心疾首。
“如今只有望夏國的樑乙埋能有些出息了。”
耶律乙辛聽着耶律洪基的長篇大論,想到的不是宋夏青唐之事,而是想到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話,他是不是催促自己,太子監國太久了,如今是應當廢除的時候了?
耶律乙辛回過神來道:“陛下,臣以爲宋朝之中也有大有見識之人,如今與我們爭議劃界之事的宋朝宰相章越,怕是日後會是心腹之患。”
耶律乙辛對章越也是有所瞭解,甚至有些惺惺相惜。或許是因爲他們都是出身寒門,卻能夠躋身高位的緣故,只是二人做事的手法則完全不同。
耶律洪基道:“任何以布衣而至公卿之人,朕都不會輕忽,魏王以爲朕說得有道理嗎?”
耶律洪基這話不僅是在說章越,其實也是在說他耶律乙辛。
能從底層殺出的人,哪個都不簡單。
天子在猜疑着太子,也未嘗不猜忌着他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也知道自己走了這條路,多半是沒什麼好下場的,但人這一輩子能活這樣也是足夠了,比起碌碌無爲老死在牀榻上的人強太多了。
目標越少越容易達到所要的,反而過來揹負的越多,卻能更走得穩。
人這輩子就看你要的是什麼了。
對於這點耶律乙辛覺得自己活得非常通透。
這時候一名官員入內稟告道:“啓稟陛下,皇子耶律淳在代州爲宋人所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