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和熊繡的軍務策,都是以防守爲主,二者不同之處在於,熊繡對京城山川地勢以及兵力分佈瞭解比謝遷更透徹,這是專業和業餘的區別,謝遷身居內閣,六部事情都有所涉獵,但具體深入就不如六部堂官了。
劉健看了朱厚照的軍務策,發現這是一份以進攻爲主的軍務策,可說是“另闢蹊徑”。
“劉少傅,您……”
謝遷很好奇朱厚照在策問中究竟寫了什麼……還別說,篇幅不少,厚厚一疊一看便知道是長篇大論,雖然字體不工整,中間修改之處頗多,但足以證明太子是用了心的。
劉健眉頭緊鎖,顯然朱厚照提到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思考。
李東陽和張懋等人,對於太子軍務策上寫的什麼內容並不關心,在他們看來,無論太子見識有多高,也無法企及兵部侍郎熊繡,否則熊繡還有臉在兵部第二人的位置上幹下去?
劉健看過後,微微搖頭:“太子策問中許多想法,老臣無法接受!”
不說不好,而說無法接受,說明朱厚照寫的不完全是廢話。朱厚照聞言不滿地抗議:“劉先生,您說不好,總要說出個理由吧?京城可沒想象那般大,之前已連續戒嚴兩三個月,城裡的糧草物資最多再支撐幾個月就會出現問題,而城南和城東城牆老舊,朝廷曾有意擴建南城,但無端拖延,現在韃子犯境,若連續攻打其中一門,城牆必不堪重負,若崩塌當如何?”
朱厚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之前所有人都當他是無知頑童,不會有什麼好見地。結果上來第一句,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城南和城東城牆老舊急需修補一直是戶部和工部面臨的老大難問題,之前順天府曾奏請此事,工部也向朝廷提出加固城牆,結果朝廷這幾年開銷太大,加上弘治皇帝一直籌備出兵塞外,爲兒子登基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使得朝廷銀根收緊。再加上之前戰事一直是在邊關進行,如論如何也料不到京城會受到威脅,於是城牆修築便被擱置一邊。
修築加固京城城牆的奏本,到現在還留中不發,說明皇帝不是無心,只是暫時沒騰出手,又或者說是沒找到這筆專項資金的出處。
李東陽打量謝遷,目光好似在說,於喬,是你告訴太子這事的?
顯然,現場沒有戶部、工部的人,衆大臣對此事知之不詳,沒有人會對京城城牆加固這樣的“小事”加以留意,熊繡和謝遷在撰寫軍務策的時候,也都沒想過這件事對京城防務有何影響。
劉健臉色不好看,素來被輕視的太子能有此見地讓他面子有些掛不住,當下道:“太子殿下,與狄夷兵馬交戰,歷來以防守爲主,如何能主動出擊與之硬拼?”
朱厚照嚷嚷道:“誰說不可以?我大明騎兵並不比歷朝歷代差,想我太祖、太宗皇帝,就曾出兵草原,打的蒙元餘孽節節敗退。”
“往前數,唐朝有李靖、李績等人滅吐谷渾、高句麗、北突厥,再往前,歷史有那麼多名將,更有漢朝大將衛青、霍去病,主動出擊跟胡虜一戰,功績彪炳千古,爲什麼現在就不可以?”
朱厚照學會了辯論,以前他跟人說話,那是撒潑耍賴,充分利用他太子的身份胡攪蠻纏。但這次他說話條理和邏輯性很強,言語中帶着強大的氣勢,直刺人心,至少劉健和李東陽等人聽來,朱厚照這話沒什麼問題,只是他們所持立場不同,無法苟同。
謝遷出來說和:“太子殿下,世易時移,不能一概而論。本次出兵,乃我大明出兵在先,但因戰局急轉直下,終釀成此禍!”
“出兵有錯嗎?關鍵是看領兵之人是誰!如果是沈先生這樣領兵有方的英才,取勝的一定是我大明,但你們卻派劉尚書去,而劉尚書擅長的卻是防守,朝廷未做到人盡其用,方有此逆轉。本宮只是用最合理的手段,跟韃靼人交戰,沒有正面交鋒,談何守住京城?”
朱厚照侃侃而談,渾然忘記自己纔是個十三歲的少年郎。
劉健和李東陽等人,對朱厚照雖然無語,但有些話卻難以反駁。
土木堡之變後的京城保衛戰,于謙調度兵馬,也是以京城爲根基,與瓦剌人在九門之外展開攻防戰,連戰連捷,最後瓦剌人在進無法攻破九門外明軍大營,退無法拿下居庸關,明朝勤王兵馬又隨時會殺來的情況下選擇了撤兵。
劉健感覺自己無力反駁太子,看向旁邊的張懋,問道:“英國公有何見地?”
張懋道:“紫荊關失守,韃靼人多半會趁機東進,威脅京畿,但也可能會在京師周邊掠奪。如今看來,固守待援最爲恰當,畢竟三邊兵馬差不多已快撤到大同,京師各地只需駐守半月以上,隨着冰雪封凍,不良於行,韃靼人必會撤兵!”
朱厚照嚷嚷道:“什麼冰冰雪封凍韃子就會撤兵,這是僞邏輯!沈……有人說過,韃子地處大明之北,而地勢越往北天氣越寒冷,寒冬臘月韃子在我們大明,只會感到溫暖,比起我們韃子更耐寒!”
熊孩子的見識,遠遠超過在場老臣的想象。
衆人皆都沉默不語,他們在想,太子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知識?
馬文升道:“爭辯無益,我看還是由蕭公公去奏請陛下,請陛下定奪!”
劉健思索後,無奈地點頭,如今要讓朱厚照安份下來很難,能鎮得少太子的人不是他們這些老臣,只能是皇帝。劉健拱了拱手:“有勞蕭公公將這幾份戰策,交與陛下御覽!”
……
……
七名顧問大臣從文華殿移駕奉天殿,這裡是正統年後朝中舉行大朝會的大殿所在。
此時在京的文武大員均已接到韃子兵臨城下的消息,受詔進宮,等候進一步的消息。
謝遷跟隨衆人進入奉天殿。
此時弘治皇帝尚在病榻上,奉天殿處於無主狀態,衆大臣惶恐不安,都在議論如今京城形勢,很多人甚至談論遷等禁忌話題,可見壓力有多大。
聲音太過嘈雜,謝遷知道此時蕭敬正在乾清宮請示皇帝,結果難料,他不想參與議論,而且自認不會成爲領兵人選,於是閉目假寐。
此時馬文升走了過來,問道:“於喬在想領兵人選之事?”
謝遷睜開眼打量馬文升,隨即將頭低下,繼續保持緘默不語的狀態——在出兵援救土木堡這件事上,馬文升未站在他這邊,對此謝遷有些心結。
馬文升與謝遷並肩而立,言辭間多有感慨:“現在形勢遠不及土木堡後,當初京城尚有二十二萬大軍可供調遣,現在兵馬竟不及當初一半,而韃靼人兵鋒之盛卻又強過也先統率的瓦剌軍,這一仗不好打啊!”
謝遷反問:“馬尚書認爲,此戰有幾成勝算?”
這個問題將馬文升給問住了。
從實際角度出發,戰爭有勝有負,韃靼人已經殺到京城,京城就算防守再穩固,也有失守的可能,此番韃靼人來勢洶洶,大明防禦非常困難。
但站在大明重臣的角度,必須要說十成勝算,因爲如果敗了,極有可能是要落得國破家亡的厄運,華夏文明面臨倒退,再次進入外邦統治中原的悽慘狀況。
馬文升道:“於喬以爲呢?”
謝遷沉默一下,回道:“頂多……六成吧!”
馬文升苦笑不已,心想:“於喬對於戰局分析倒還挺樂觀,如今朝中什麼都一團糟,說五五開已經算是勉強了。”嘴裡卻出言告誡:“於喬此話,切不可被外人得悉!”
“知道又如何,老夫只是根據實際情況分析,並未危言聳聽。”
說到這兒,謝遷喟然長嘆,“之前你也說過了,今日局面遠遜於己巳之變後。韃靼大軍兵分兩路,一路留在宣府,阻攔我邊軍回撤,一路進攻京城,圍城打援,京師久守必失,馬尚書可有思慮及此?”
謝遷的話,讓馬文升愁眉緊皺,一時間二人皆都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