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寧不在家中,也沒有出京,而是留滯於順天府衙門。
手下被關入順天府大牢,錢寧聞訊趕來要人,藉機耀武揚威一番。
錢寧得勢後,少有機會到京畿各衙門撒野,這跟他官階品秩不高有關,就算他這個常伴君王側的錦衣衛千戶聽起來風光,但在廠衛體系中沒有掌握實權,再加上平時只負責豹房事務,很少有機會出來走動。
得知自己手底下的人,涉及強搶民女而被順天府拿下,錢寧難掩心頭火氣,親自來找順天府尹要人。
就算順天府尹胡富不想跟錢寧這樣的勢力小人打交道,但由於錢寧打着爲皇帝辦事的名號,胡富不得不硬着頭皮接見。
錢寧雖然人機靈,懂得迎合皇帝喜好,但他跟劉瑾一樣,沒讀過幾天書,見到胡富這樣科舉出身的朝廷大員,只能借皇帝的勢,趾高氣揚指責順天府辦事不力,嘴裡一直重複這麼幾句:
“……你們順天府目中無人,連陛下身邊的人都敢拿?”
胡富被逼急了,厲聲道:“錢千戶,就算你是陛下跟前近臣,做事也要講道理,你的人,在大街上橫行無忌,大庭廣衆下公然劫人,順天府照章辦事拿人回來有錯嗎?你若不滿意,可等本官審案後,再來要人……當然,若是你有陛下御旨,本官便認了,否則只憑你一張口,恕本官無法從命。”
錢寧怒火中燒,喝問:“你信不信老子砸了你的順天府衙?”
胡富扯着嗓門喊道:“怕你不砸,來,來砸啊!”
一個武夫,一個文官,居然在公堂上吵起來。
胡富心中對錢寧這樣的宵小再有不滿,也不敢直接拿下錢寧法辦,他知道錢寧深得朱厚照寵信,把皇宮當成自己家一般隨意進出,多次列席朝會,更可畏懼者掌管豹房,可時刻親近皇帝,這是一個普通錦衣衛千戶不具備的榮耀,甚至連錦衣衛指揮使都沒這資格。
旁邊的人見錢寧和胡富吵得厲害,趕緊上前勸和,好在二人只是嘴上功夫,真正讓他們動手還不至於。
錢寧不敢打文官,胡富則不敢得罪皇帝跟前的寵臣。
恰在此時,一名衙差走進大堂,道:“錢千戶,您府上的人在衙門口候着,說是陛下找您有要緊的事情,您快去看看吧!”
錢寧聽到這話,更顯囂張,扯着嗓門兒道:“看看,連陛下都器重老子,派人前來傳話,你關在大牢裡的人都在幫陛下做事,順天府竟敢拒不放人?”
胡富厲聲道:“若是陛下身邊的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此事沒得商議,來人啊,把人轟走!”
就算順天府尹親自發話,下面的衙差也不敢直接轟人,雙方拉扯中,錢寧出了順天府,嘴上兀自罵罵咧咧。
回到豹房,錢寧剛進門,便被劉瑾堵住了。
劉瑾怒氣衝衝喝問:“好你個錢寧,陛下找你半天,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連聖上的差事你都敢不放在心上?”
錢寧趕緊行禮:“公公誤會了,小人遇到些麻煩,要先行處置。”
劉瑾冷笑不已:“是何麻煩,比陛下交待的差事更着緊?你的腦袋不想要了,是吧?提拔你到陛下跟前服侍,那是咱家對你的信任,若咱家覺得你辦事不當,可以直接要了你的狗命,懂不懂?”
錢寧打個寒顫,連忙道:“公公,小人沒說謊,確實是在外面遇到麻煩耽擱了……小人派去給陛下尋覓美人的下屬,被順天府的人扣押了,小人前去索要,對方不給不說,還口出狂言……說便是公公您去了都不怕,就算小人能忍下這口氣,公公您能忍?”
錢寧故意挑撥離間,想讓劉瑾幫自己出頭。
錢寧雖得皇帝寵信,但說到底不過是錦衣衛千戶,始終不能跟劉瑾那般隻手遮天。
劉瑾聽到這話,怒道:“少把屎盆子往咱家身上扣,你當咱家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快去辦事,陛下要看鬥獸,若你安排不好,明日咱家就將你調出豹房!”
雖然劉瑾嘴上對順天府的事情不太在意,但心底已經悄悄惦記上了,而此時順天府尹胡富還不知自己已經同時得罪兩位大瘟神。
隨着權勢增加,劉瑾愈發錙銖必較,但凡得罪他的人,都會迅速遭到他報復,現如今只有個江櫟唯算是特例。
錢寧唯唯諾諾往內院去了,劉瑾跟着一道進去。
原本錢寧打算好好收拾一下鬥獸場,再叫來馴獸師面授機宜,誰想見到皇帝,卻發現一切都可以免了……此時朱厚照懷中抱着美人兒,嘴裡放肆大笑着,似乎早就把鬥獸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屋子裡燈火輝煌,絲竹聲伴奏下,色藝俱佳的舞姬翩翩起舞,朱厚照拿着酒杯,眼神迷離,嘴角掛着口涎,就連錢寧過去問話都沒聽到。
劉瑾拍了下錢寧的肩膀,小聲提醒:“既然陛下喜歡這調調,咱們實在不宜打攪,莫非你還想主動招惹麻煩不成?”
錢寧有些緊張:“那之前陛下要看獸戲……”
劉瑾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件事不用提了,二人正要抽身離開,正好一曲終了,朱厚照收回心神,晃眼看到形跡鬼祟的錢寧和劉瑾。
“怎的,見到朕便要躲開?過來敘話!”朱厚照以爲錢寧和劉瑾有意躲避自己,火氣頓生,冷着臉傳喚。
劉瑾和錢寧到了朱厚照面前,恭敬行禮。
朱厚照坐在地席上沒有起來,此時已經是六月天,氣溫很高,朱厚照上身只穿着件白色單衣,前襟敞開無遮無掩,一副灑脫的模樣。朱厚照一擺手,先讓懷中美人兒退下,這才擡頭打量錢寧,問道:“你去何處了?”
錢寧有些擔心,低着頭答道:“回陛下,小人之前去爲您準備好戲了。”
朱厚照將信將疑:“已經準備好了嗎?”
錢寧看了劉瑾一眼,恭謹回道:“陛下,小人雖努力籌備,但尚有美中不足之處,回頭小人便會安排妥當。”
朱厚照怒道:“那就是推搪了!劉公公,這件事你怎麼看?”
劉瑾一眼朱厚照發怒了,眼瞅着不能再爲錢寧說話,否則自己也要跟着遭殃,連忙道:“回陛下,老奴認爲,錢千戶做事不當,應該受到懲罰!不如罰他三個月俸祿,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朱厚照點頭:“那就如此吧,罰俸三個月……不對,是半年,小懲大誡,若是你再對朕交託的差事不上心,那朕就將你下獄,甚至問斬!”
錢寧一聽這話,不由想到之前劉瑾的威脅,原本他還當劉瑾是在放屁,這會兒卻明白朱厚照的確是個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主兒,在這樣小心眼兒的皇帝身邊做事,隨時都要留心自己的腦袋。
朱厚照站了起來,腳底下歪歪斜斜,輕飄飄的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眼看就要一頭栽倒在地,錢寧趕緊上前把皇帝攙扶好。
朱厚照側目打量一眼,這才道:“朕今日不看獸戲了,朕要臨幸民間女子,你們給安排一下,那種黃毛丫頭別送來。”
劉瑾以問詢的目光看向錢寧,不知錢寧是否提前做了準備。錢寧苦笑着搖了搖頭,表示尚未有合適的人選。
二人很清楚,朱厚照喜新厭舊,至今爲止,一個女人就算再得寵,在朱厚照這裡的時間也不會長久,因爲這些女人空有姿色,沒有內涵,無法吸引他長時間的注意。
錢寧硬着頭皮道:“小人這就去準備。”
“等等!”
朱厚照突然出聲,讓錢寧又緊張起來。
劉瑾問道:“陛下,您可還有別的什麼要吩咐?”
言語中,劉瑾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心中卻暗自慶幸把伺候君王的差事交給了錢寧,他知道在朱厚照跟前做事,想要功勞很難,只要沒有過錯就已經燒高香了,這種事最好別人來做,自己跟着蹭個功勞便可,要承擔責任,還是要找像錢寧這樣願意背黑鍋的。
朱厚照瞪着劉瑾,問道:“劉公公,朕想起來了,之前讓你調撥銀兩給兵部,你可有完成?”
劉瑾頓時覺得自己純屬多此一問,原本跟他沒關係,結果他一插話朱厚照馬上便把槍口對準他,一時間難以招架。
劉瑾有些爲難,支支吾吾地道:“老……老奴按照陛下要求,已……已將銀兩調撥兵部,想來沈大人那邊已收到銀子,開始辦事了吧。”
劉瑾這話言不由衷,明顯是在搪塞。
錢寧一聽便知道劉瑾又在睜眼說瞎話了,這位司禮監掌印嗜財如命,又或者說凡是太監都一副守財奴的做派,到手的銀子很難再拿出來,之前給了沈家一萬銀子重建,已讓劉瑾肉疼,不可能再慷慨拿出真金白銀來。
朱厚照打量錢寧,問道:“當真?”
錢寧被問得一愣,他不知道朝廷的具體情況,銀子到底是劉瑾出還是朝廷出,此時只能隨着劉瑾的意思,回答道:“陛下,劉公公所言千真萬確。”
“你們可別矇騙朕,以爲朕什麼都不知道便可以信口開河,若事後察覺你們欺君,朕不會放過你們!”
朱厚照手扶着頭,出言威脅。
劉瑾戰戰兢兢,而錢寧則大叫冤枉,心想:“天老爺誒,這件事跟我有屁關係啊?怎的要追究到我頭上來,朝廷的事情,我好像壓根兒管不着吧?”
朱厚照在錢寧相扶下,重新坐下,此時他臉上滿是不解,自言自語:“說來真是奇怪,好些日子沒聽到沈先生的消息,既然銀子已經調撥下去了,總該有點兒動靜纔是……劉公公,你可有問過兵部基本國策推行情況?”
劉瑾生怕朱厚照把責任往他身上推,決定趁機說一說沈溪的壞話,當下道:“回陛下,銀子老奴確實調撥下去了,但兵部事務繁忙,方方面面都需要開銷,不可能完全把銀子用在刀刃上。陛下不能怪沈大人,朝廷各衙門一向如此行事。”
朱厚照微微皺眉,問道:“什麼意思?”
劉瑾侃侃而談:“回陛下,朝廷規矩便是如此,不管調撥多少銀子下去,各衙門都會剋扣部分,畢竟衙門修建和日常維修需要銀子,人手需要銀兩,甚至中午伙房也需要填補……通常調撥一萬兩銀子下去,扣除各種雜支,用在實處或許連五千兩都難,有的衙門甚至剋扣六七成。這是官場弊病,自古以來都難以解決!”
朱厚照對朝廷的事所知甚少,平時光顧着吃喝玩樂,聽到話,非常震驚,皺着眉頭問道:“既然這麼多弊端,爲何不嘗試改變?”
劉瑾道:“因爲朝廷調撥銀兩時,未曾說明這些銀兩到底以如何方式調撥,也未規定具體用處,這才導致如今的狀況。老奴雖然早知有這弊端,但苦於手頭權力有限,無法進行修正……”
話原本是順着皇帝的話頭往下說,最開始,劉瑾只是想給自己找個藉口,進一下沈溪的讒言,防止改日朱厚照問沈溪,獲悉自己沒有及時調撥銀子的真相,提前找個臺階下……到時候他完全可以說,銀子確實調撥下去了,但被各衙門剋扣,或許是內府,也可能是戶部或者是兵部雜官。
說到後面,劉瑾突發奇想。
既然沈溪能提出個基本國策,讓朱厚照給予如此大的權力,爲什麼自己不可以?
劉瑾心想:“你沈溪能申請國策,我也完全可以,你要窮兵黷武,那我就讓陛下徹查朝廷弊政。”
“陛下自己不可能親力親爲,就會把權力交給我,那沈溪之前提請任何人皆不能干涉兵部之事的奏請就不會奏效,因爲我要查六部弊政,必然要查兵部,那我就可以在權力爭奪中凌駕於沈溪之上。”
劉瑾的算盤打得很精。
一定不能讓沈溪和兵部超脫朝廷體制,無論如何都要將其置於內閣和司禮監之下,就算不能什麼事都管,也要把控其命脈。
果然,當朱厚照聽說朝廷弊端叢生,劉瑾言之鑿鑿,合情合理,讓他動了改革的心思。
朱厚照雖然不太管事,但縱觀大明皇帝,他的開明程度數一數二,只要覺得合適,就一定會做,沒有道德或思想上的枷鎖,魄力很高。
朱厚照道:“劉公公所言在理,那你認爲,這些事當如何改變?朕問的是,關於你對如何改變當下弊政的看法。”
劉瑾躬身行禮,道:“陛下,老奴只是宮裡的太監,沒資格過問朝事,若陛下給老奴權限,老奴一定會幫陛下將事情處置好,將朝廷各衙門弊政全都徹查清楚,請陛下恩准。”
朱厚照思索一下,他還有一些顧慮,不用說跟兵部有關。
他剛答應沈溪,但凡涉及兵部之事,一律不得讓人過問,結果才過了不到一個月,事情就改變,有違諾言。
劉瑾看出苗頭不對,趕緊道:“陛下,如果朝廷內外弊端叢生的話,對沈尚書推行國策無疑會造成許多阻礙。據老奴所知,兵部內也矛盾叢叢,若可以化解,陛下當可實現願望,領兵征服草原,順利擴大大明版圖!”
要說劉瑾對朱厚照的心理拿捏得當,說出這番話後,朱厚照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點頭不已,道:“既然你如此忠心,那朕就讓你具體經手此事,現在你可以退下了。”
劉瑾雖然得到朱厚照首肯,但他畢竟缺少皇帝的詔書,若詔書由他自己寫,似乎名不正言不順。
再加上這會兒朱厚照喝了酒,或許還吃了一些類似於五石散的致幻類藥物,頭腦不那麼清楚,若不趁機得到朱厚照正式頒旨,或許來日再說便徒勞無功,一定要打鐵趁熱。
劉瑾道:“陛下,這件事非要您下旨不可,若您不下旨,朝中大臣怎會聽從老奴這樣一個太監吩咐?”
朱厚照顯得有些不耐煩,一擺手:“既如此,那你便回去草擬詔書,回頭給朕看看,沒什麼問題朕便用印。”
“是,是。”
劉瑾得到朱厚照準允,沒有遲疑,趕緊回去草擬詔書。
到翰林院找人顯然不那麼合適,時間也來不及,不如就近找張文冕和孫聰,讓二人草擬詔書,再由朱厚照批閱通過,這件事就算水到渠成了。
劉瑾顧不上錢寧,急匆匆出門而去。
回家的路上,劉瑾心裡無比得意:“你沈溪再有本事,還不是被咱家所制?你以爲可以凌駕於咱家之上,卻不知這朝堂上沒有一人不得不服從咱家,咱家一定要找機會給你個下馬威,讓你知道咱家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