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葵,字伯誠,廣東順德人,成化二十三年進士,授翰林編修,此人曾在多地爲學官,曾多次修繕書館書院,其治學嚴謹的態度也爲人稱道。他這一來,見到汀州府學子這般浮躁,不由心生惱火,這一怒,無形中給了在場的秀才們一個下馬威。
衆學子爲了自己的功名着想,不敢也不能在新任的提學大人面前出醜。
在衆學子躬身行禮時,蘇葵氣沖沖往裡面行去,最後站在最前面的案桌之後,冷冷道上一句:“落座即是!”
衆人這才惶恐不安地轉身落座,剛纔爲蘭陵笑笑生而爭吵的人此時都低着頭,生怕被蘇葵知道剛纔出言爭吵的人就是他們。
但蘇葵似乎並沒有緊抓着不放的意思,而是從懷中拿出一疊紙來,在案桌上平放好,就好像演講稿一樣。
“今日之論,乃格物。”蘇葵上來就將議題所言明,“物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爾等以爲然否?”
就算有人心裡有不同意見,此時也只能乖乖應是。
這就好像學校校長,兼教授,兼考試出題人、兼批卷人、兼監考官、兼職稱評定人在你面前,就算他放個屁你也要說是香的,更別說蘇葵引用的還是程朱理學的理論,繼孔孟之後第三人朱熹的話,你敢出言質疑嗎?
若真有所異議,你分明是不想進補廩生,養家餬口,更不想鄉試中舉了!
沈溪卻覺得這種格物,不是唯物主義的格物論,比心學還要唯心,說什麼“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你非要說,我從小草身上看到了不屈不撓,以此來作爲至理,未免太過牽強附會,把“至理”看得太不值錢了。
反倒是心學,崇尚的是迴歸本我,倒有種道家清靜無爲的風格,講求心境自然,更容易讓沈溪接受。
蘇葵見衆人附和,不由滿意地點頭道:“爾等有何意見,只管說來。”
衆學子一想,機會來了,能不能進補廩生、增生就看這一回了!馬上就有人跳出來,開始發表長篇見解,以顯示他多有學問。
“學生以爲,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至知……”
旁人聽着前一個侃侃而談,心裡就開始犯起了嘀咕,有你的,我要說的話你先給說了,那我接下來說什麼?
《四書》《五經》裡議論“格物”內容本來就不多,在一個坐而論道等於是爲聖人立言的時代,必須要拿聖人的話來作爲議論的中心思想,這就好像作八股文一樣,不能以聖賢之言來破題,那文章等於是開篇即廢。
沈溪坐在那兒很淡定,有這麼多人搶着說話,根本就沒他插嘴的機會。此時在場之人都在心中編排一會兒的說辭,但道理不過就那麼多,無非是從《四書》《五經》中得來的啓發,又或者是從其他典籍中所知,誰也不敢在蘇葵這樣的提學官面前信口開河,更沒人敢爲自己立言。
在第一個人起來發表見解時,蘇葵還欣然點頭,但在他聽到接下來幾個秀才說的道理幾乎完全相同,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完全是照本宣科時,他的神色就不太好看了。當第五個人說完,第六個爭着想站起來發表見解時,被蘇葵打斷。
蘇葵道:“格者,爲至,爲盡;不盡則無以致知。此處有案桌一方,爾等可盡格一番,明其至理。”
一句話,讓在場秀才面面相覷,臉色變得極爲難看。
“格物致知”在他們看來,只有聖人才能做到,他們學的是聖賢學問,聖賢說什麼就是什麼,至於讓他們親自去實踐,那可難比登天。
就好像格物,聖人能從一草一木上看到大道理,他們就不行了,不然聖人爲何是聖人,而他們只能當聖人的學生?
這種考題,可要比考院試還要難上幾分,你可不能隨便瞎說,你若說,我從這張案桌上看到了“四腳平穩”,蘇葵上來就可以給你一戒尺,我讓你代聖賢立言,聖賢哪句話是跟你說四隻腳立着比兩隻腳立着更穩?你要隨便胡侃,這桌子能看到的道理多了去了,但讓你拿聖賢的話,來議論這張桌子,那可就十分困難了。
沈溪見衆生員閉目沉思,搖頭晃腦,心中不由暗歎,這格物致知對於普通人來說,實在是太過困難了,這也是心學爲何能夠興起的原因。你非要讓人跟聖賢一樣去從天地萬物明白道理,這是不靠譜的,也有違致學精神,而心學則講求的是本我,只要明白自己立身處世的道理就可。
沈溪不禁想到“守仁格竹”的典故,說的是一代大哲學家,將心學繼承和發揚光大、被譽爲心學集大成者的王陽明從婁諒那裡得知“格物致知”這個道理後,覺得收穫甚大,欣然回去對着竹子,想從“一草一木”中格出至理,但他花了三天三夜,並無寸得,他認爲是自己用心不誠,所以摒棄一切雜念,繼續深入參詳。結果到了第七天,王陽明仍舊得不得任何至理,反倒把自己給累病了。
這是中國哲學史上一個非常有名的典故,王守仁也正是由此懷疑程朱理學,而得出“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的心學理論基礎。
衆人之前還搶着回答,現在則沒一個吭聲。這種問題,放到太學去,找一羣大儒來探討,也未必能得出什麼好的見解,而眼下卻是一羣爲自己生計和學業奔波忙碌的秀才,可以說蘇葵完全是找錯論道的對象了。
蘇通沉思良久,低聲對沈溪道:“沈老弟,你見解向來獨到,眼下就有個機會,是你挽回形象的大好良機。”
沈溪誠實地搖搖頭,現在明擺是槍打出頭鳥,他本來就對程朱理學的“格物”有些不以爲然,讓他出來議論,那不是自打嘴巴?這種時候還是選擇靜默不出聲爲好。
蘇葵本來耐心不錯,但在等了小半個時辰仍舊沒人發話時,他心下有些惱怒:“爾等平日致學,就致成這般模樣?”
衆人都低頭,臉上帶着幾分悔過之意。蘇葵也不客氣,直接指了指前排一名三十多歲的秀才:“你來論。”
那秀才立時有種想一頭撞死的衝動。
本來坐在前面,是爲了能更貼近這位新任的提學官,爭取給提學官留下好印象,這下反倒弄巧成拙,連王守仁這樣一代哲學家,七天七夜都沒從竹子上得到至理,讓他對着張桌子不到半個時辰,腦袋裡沒有任何至理,只能是一團漿糊。
“這個……方桌……這個……”
蘇葵怒道:“什麼這個那個,這學生叫什麼名字?把他名字記下,我倒要好好查究,他的生員是怎麼考上來的!”蘇葵火冒三丈,他來跟學子“格物致知”,這些學子只會陳詞濫調跟他敷衍。
別的生員有人暗自偷笑,也有人緊張不已……一個不成,自然會換下一個,如果正好撞到自己頭上,那可就倒大黴了。
就在衆人惶惶不安時,蘇葵指着第二排在那兒煞有介事搖頭晃腦的二十餘歲生員道:“你來!”
“我?學生……嗯……”
那學生站起來,體似篩糠,半晌後支支吾吾道,“學生愚昧,不能格其理。”
蘇葵更加惱火:“記下來記下來,我就不信,這汀州府之地,難道連個致學之人都沒有?”
蘇葵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自然不肯善罷甘休,馬上要繼續點下個人,旁邊的汀州府儒學署教諭胡爲潘有些着急,這麼點下去,莫非今年府城的歲考要全軍覆沒?他心想:“我可要趕緊想個辦法,讓蘇提學轉移視線。”
胡爲潘道:“蘇提學,本地去年院試,有寧化縣十一歲學子沈溪,得中院試第二。”
蘇葵點頭道:“本官也有聽聞。”
胡爲潘續道:“去年汀州府院試第一場,四書文小題第一道,爲‘止於至善’,在所有答卷之中,唯沈溪之作最爲前任劉提學所欣賞,蘇提學爲何不問問他的意思?”
一句話,頓時讓沈溪成爲衆矢之的,很多人都側目看向沈溪,他們想知道現在沈溪應該有多狼狽。
胡爲潘作爲程朱理學的擁戴者,對於劉丙補錄沈溪的事不太贊同,現在於府城衆生員有麻煩的時候,就推沈溪出來擋槍。
蘇葵擡頭道:“沈溪何在?”
不用沈溪應聲,蘇葵的目光已經落在沈溪身上,也只怪沈溪年歲小,在一衆士子中最容易辨認。
沈溪無奈,只能站起身給蘇葵行禮:“寧化縣生員沈溪……”
“知道你來歷,既然你聽清本官之前所言,就先格物一番吧。”蘇葵有些不耐煩打斷沈溪的話道。
沈溪心裡暗罵胡爲潘。
但有些事是他自己招惹來的,現在我是崇尚了心學,爲你們這些理學之人所不容,但不用幾年,心學就會迅速崛起,甚至朝廷中人都對心學崇尚不已。現在的痛苦,是爲了迎接黎明……
沈溪安慰自己,但他心下也覺得有些困難,因爲“格物”的道理,是非常不容易說的。
沈溪再行禮道:“學生斗膽,想問蘇提學一句,不知蘇提學對於這方桌格物,有何見地?”
一句話,不但讓在場學子譁然,連蘇葵也是一愣。他出題考衆生員,現在被以同樣的問題回敬過來,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未免就有些“狂妄”。
胡爲潘怒道:“沈溪,這是你跟提學說話的態度?”
沈溪正色道:“學生以爲,學問之道在於博聞強識,學生心中是有一些淺見,但想聽蘇提學所言,格物之道,在於爲至爲盡,但學生的淺見不足謂至盡。所以纔想先聽聽蘇提學的教誨,纔好發表己見,也是學生想多學習參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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