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完沈溪,澄海縣知縣蔣舜回到縣衙,頓時如釋重負。
關於沈溪之前種種所爲,他聽得很多,生怕沈溪下一個針對的人就是他,因爲在澄海縣這幾年,爲了確保自己的頭上的官帽,他的確做了一些不太檢點的事,這些事不能讓朝廷知曉,否則會有滅頂之災。
“大人,督撫那邊可有發現端倪?”蔣舜還沒坐穩喝口茶,師爺田峻過來向他行禮問候。
蔣舜“砰”地一聲將茶杯放下,轉過頭,有些惱怒地說道:“以後少無聲無息進門來,沒事都要被你驚出事情。”
田峻笑着應是,但心裡卻頗不以爲然,你被督撫大人親臨嚇出一身冷汗,魂不守舍,倒怪到我頭上來了?
田峻問道:“大人,您安排的將城東難民趕出城,此事在下已着手安排,不知您還有何吩咐?”
蔣舜道:“趕出去最好,以後與城外匪寇不要有任何來往了,更不能傳遞書信,曾參與此事的人……”
說到這兒,蔣舜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意思是殺人滅口。
田峻微微一驚:“大人,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如今督撫大人已到澄海,又在城中校場設下中軍大帳,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之前與匪寇妥協之事,難免傳到督撫大人耳中,若剿匪順利,那匪寇被擒獲必然會把事情抖露出來,不提早殺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還等什麼?”
蔣舜在沈溪面前一副不能任事毫無擔當的窩囊樣,但其實是個狠角色。
作爲事事都要經手的師爺,田峻此時擔心的不是手底下那些做事之人,他怕自己最後成爲被滅口的對象。
這幾年田峻跟着蔣舜做事,早就看出自家東主是個心狠手辣之輩……蔣舜不過只是舉人當官,如今做到知縣已經很勉強,如果沒有特別強硬的後臺,再向上很難了。田峻怕蔣舜會以犧牲身邊人爲代價,向沈溪邀功,爭取升官的機會。
田峻道:“大人交待的事情,在下這就去做,不過屍體……”
蔣舜冷笑不已:“幾具屍體,這也處置不了?若無法處置,你也別回來!”
“是,是。”
田峻這會兒已經有些自危,趕緊恭敬行禮,“大人放心,今夜月黑風高,所有事情必然辦得妥妥當當,就算有人要誣陷大人與賊寇勾連,我也找不出任何罪證……證據!”
田峻說“罪證”,蔣舜頓時怒目相向,趕忙改口。
田峻行禮告退,蔣舜走到後堂,拿起桌上一幅字畫,嘀咕道:“這少年督撫,聽說他不貪財不好色,着實難辦。他在惠州府大開殺戒,若將我與賊寇妥協之事被他知曉,必死無疑!最好事發前我取得他的信任,先入爲主之下,說不一定可以躲過一劫……是了,我完全可以以雅好相贈!”
蔣舜雖然功名不高,但官場經營很有一套,善於“對症下藥”,若一些自詡清正廉明的官員不收錢不好色,就送文雅的名人字畫或者古玩。官場上互贈字畫古玩很常見,因爲本身字畫和古玩很難定價,作爲朋友間饋贈再好不過,所以很多時候就算收下,也不會被認爲是受賄。
就好像當初《清明上河圖》,就在朝中高官權貴中互贈,最後還被前首輔徐溥送給李東陽,不但不被當作行賄,還被時人引爲美談。
就在蔣舜準備將自己珍藏的古玩字畫拿出來挑選時,後堂門口進來一人,讓蔣舜稍微一驚。等他看清楚後,臉色直接沉了下來:“一介女流,誰允許你登堂入室?”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蔣舜娶回來不到一年的小妾卿萍。
卻說這卿萍,本是樂籍,跟着樂師前往廣州府教坊司的路上,被澄海匪寇張天富部所劫,因她姿色出衆,玩膩後又被張天富送給蔣舜作爲禮物。
蔣舜異鄉爲官,澄海又鬧了幾年匪患,城中蕭條,而他貪花好色,同時爲了讓匪寇安心,也就卻而不恭,給了卿萍一個妾侍的名分。
“爺,是奴婢錯了。奴婢只是想來問爺,不知夜裡是否要給爺留門……”
卿萍嚇得趕緊跪地向蔣舜磕頭,她四歲時父親犯事家族被抄自己被貶爲樂籍,在成長學藝過程中動輒遭受打罵,被賊匪劫持後受盡****,到了澄海縣城成爲蔣舜小妾後遭相公拳腳相向是常事,卿萍怕極了男人。
蔣舜平日住在澄海縣衙後院,縣衙後堂便是他的書房,他自詡讀書人,很厭惡女人進書房這種神聖的地方。
蔣舜雖然在澄海娶了卿萍這個妾侍,但他平日很少回來,晚上多在外與人飲酒作樂,而他在城中所養外宅女人不在少數,只是蔣舜顧忌形象,不敢公然把這些女人帶到縣衙裡胡鬧。
“不用留門,今夜本老爺不回來。”蔣舜說了一句,突然想到什麼,“後半夜可能回來,門留着吧……”
蔣舜是那種喜歡出爾反爾之人,這也是別人最怕他的地方,在他眼裡,沒有感情可言,爲了利益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卿萍不敢不來詢問蔣舜的意思,無論做什麼,一旦不小心忤逆蔣舜之意,她就要遭受皮肉之苦,所以慢慢地也就學得精明,先把事情問清楚,如此就不會出錯。
從後堂出來,卿萍趕緊通知廚房,準備好酒菜,一直要熱到半夜以後。因爲每次蔣舜回來,都會讓她陪酒,蔣舜是個嗜酒色如命之人,她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別想上牀休息,要睡也只能趴在桌上小寐,一旦有動靜就要趕緊去給蔣舜開門。
……
……
夜色深沉,沈溪將公文處置完,準備就寢,親衛進來通報,說蔣知縣又來了。
沈溪對蔣舜爲人瞭解不多,因爲澄海這兩年鬧匪災幾乎與外界斷了聯繫,再加上澄海地處閩粵交界,惠娘和宋小城的商業勢力都沒有延伸到澄海,使得沈溪對澄海周邊情報所知甚少。
在沈溪看來,這蔣舜算不上什麼大奸大惡之人,澄海能在匪寇圍攻下,堅持兩年而不出問題,說明蔣舜這人還是有一定能力的。
至於蔣舜背地裡是否跟盜匪有骯髒交易,只能慢慢查證,沈溪不會盲目給人扣帽子,一切用事實說話。
“讓他進來。”
沈溪本來難得不用趕路,想要好好休整,晚上睡個好覺,但既然一縣之主前來造訪,他不得不見。
沈溪到中軍大帳案桌後坐下,便見蔣舜腋下夾着個包袱進來,見到沈溪匆忙行禮:“督撫大人。”
沈溪心想來者不善啊!
你空手而來我可以理解爲你找我商量事情,帶着個包袱上門是什麼意思?如果裡面不是剿匪日誌或者是平匪策,那就有賄賂的嫌疑。
禮數上,沈溪沒有怠慢,只是保持三省督撫的威儀,笑呵呵地說道:“蔣知縣多禮了,有話請直言。”
蔣舜諂媚地說道:“沈大人,下官之前翻查家中舊物,偶得一幅古畫,卻是祖上傳下來之物,不知真僞。聽聞沈大人出自書香門第,又是三元及第,翰苑爲官,在詩畫上的造詣想必頗深,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沈溪心說,你知道的事可真不少,除了你說我出自“書香門第”這件事有待商榷,別的倒還屬實,但你澄海與外界封閉已久,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你從哪兒知道我這麼多事?
沈溪道:“蔣知縣是想讓本官幫你驗證古畫真僞?”
“正是。”
蔣舜覥着老臉道,“不知沈大人可否肯賞臉?”
澄海被盜匪圍困兩年,照理說身爲一縣之百里候,應吃糠咽菜與百姓同甘共苦,可看蔣舜紅光滿面的樣子,活得似乎挺滋潤,見面第一晚就找上官鑑別書畫,更是深得做官之奧妙。
拿幅真畫來,無論鑑定的人說是真畫或者假畫,送畫之人都會編一個故事,說這可能是一幅贗品,然後送給鑑畫人,或者跟鑑畫人換一幅“親筆書畫”,如此一來就算是正式“結交”,其實就是沆瀣一氣。
沈溪本來不覺得蔣舜有什麼問題,但他上門送畫的行爲,讓沈溪對他的感官一下子變得奇差無比。
沈溪心想:“難道我進城來是個錯誤,這蔣舜其實跟城外的匪寇有勾結?是了是了,若非地方衙門和衛所之人有意縱容,盜寇怎能如此囂張,居然在澄海盤踞數年都未曾被消滅?這可是弘治中興時期,而非日後海盜倭寇氾濫的嘉靖年間。”
本來沈溪可以當場拒絕,但沈溪要看看蔣舜搞什麼鬼,當即點頭:“說來也巧,本官於書畫上雖稱不上精通,卻也曾見過一些當世名畫,不妨拿來與本官一覽!”
“是。”
蔣舜面帶欣慰之色,覺得沈溪這是給他機會,相當於傳遞一個信號……好好表現,我會罩着你。
萬事開頭難,要行賄也是如此,講究投其所好。
若一位官員對銀子和美女的熱衷程度沒到要到知法犯法的地步,那送財色的結果就是碰釘子。
但科舉出身的儒官間討論一下書畫的真僞,本身就是一件雅事,就算皇帝得知,也不能因送人兩幅畫,便斷定這是在行賄納賄。
等把畫打開後,沈溪只看一眼,就搖頭苦笑。這畫雖然沒有落款,卻大有來頭,乃是北宋大畫家范寬的代表作《雪山蕭寺圖》。